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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
“再给她加一杯咖啡。”他指着玛丽的咖啡杯说。
“明白了,咖啡马上送来。”
男子注视着女服务生离去。
“不喜欢鸡?”他问。
“不是不喜欢,”玛丽说,“只是在外面尽可能不吃鸡。”
“那又为何?”
“因为连锁店里端出来的鸡往往喂了莫名其妙的药物,像催生素之类的东西。鸡被关在又黑又窄的笼子里,打很多很多针,吃含有化学成分的饲料长大,然后放在传送带上,用机器‘咔喳咔喳’拧掉翅膀,拔毛也用机器。”
天黑以后 第一章(4)
“噢——!”他微微一笑。微笑时眼角皱纹深了。“乔治·奥威尔①式鸡肉色拉。”
玛丽眯缝眼睛注视对方。她无法准确判断自己是否受到了嘲笑。
“那且不说,这里的鸡肉色拉可是不坏的哟!不骗你。”
如此说罢,他忽然想起似的脱去皮大衣,叠起放在邻座,而后在桌上“喀哧喀哧”地搓手。大衣下套着一件粗粗拉拉的绿色圆领毛衣,毛衣的毛也和头发一样到处乱蓬蓬的。看来他是不怎么修边幅的那一类型。
“上次见你,是在品川那家宾馆的游泳池吧?两年前的夏天。记得?”
“多多少少。”
“有我的好友,有你姐姐,有你,顺便有我,一共四人。我们刚上大学,你好像高二。是吧?”
玛丽兴味索然地点头。
“我的好友当时和你姐姐有一点交往,所以加上我算是来个double date②。从哪里弄来了四张宾馆游泳池的招待票,你姐姐就把你领来了。可是你没开口说过像样的话,一直泡在游泳池里,像发育良好的海豚一样游来游去。之后大家走进宾馆茶室吃冰淇凌,你要的是水蜜桃冰淇淋。”
玛丽皱起眉:“为什么那样的细枝末节都一个个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从来没和吃水蜜桃冰淇淋的女孩约会过,况且,不用说你是又那么可爱。”
玛丽漠然地看着对方的脸:“瞎说!你不是直勾勾地盯着我姐姐不放?”
“是那样的?”
玛丽以沉默作答。
“那种情况说不定也是有的。”他承认,“不知为什么,我清楚地记得她穿的游泳衣非常小。”
玛丽取一支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
“跟你说,”他说,“倒不是我袒护‘丹尼兹’,但我觉得同或许多少有问题的鸡肉色拉相比,吸一盒烟对身体的坏处好像更大。不这么认为?”
玛丽不予理睬。
“那时本该另一个女孩去的,不巧最后关头她身体不舒服,结果我被硬拉去充数。”她说。
“所以情绪不太好。”
“对你是记得的。”
“真的?”
玛丽手指触在自己右脸颊上。
男子手摸脸颊上那道有深度的伤疤:“啊,你指这个。小时候,自行车骑太快了,在坡路上拐弯没拐过来,差两厘米右眼就失明了。耳垂也变形了,想看?”
玛丽皱起眉,摇了摇头。
女服务生把鸡肉色拉和烤面包片端到桌上,往玛丽的咖啡杯里注入新咖啡,继而确认点的东西是否上齐。男子拿起刀叉,以熟练的手势开始吃鸡肉色拉。接着,他拿起烤面包片目不转睛地看着,皱起眉头。
天黑以后 第一章(5)
“无论怎么叮嘱要咯嘣咯嘣的,却一次也没烤出那样的面包片,莫名其妙!以日本人的勤劳、高精尖文化以及丹尼兹连锁店追求的市场经济原理来说,把面包片烤得咯嘣咯嘣脆理应不是什么难事,对吧?然而不知为什么偏偏做不到。连一片面包都无法烤得让顾客满意的文明有何价值可言?”
玛丽没怎么理睬。
“不过,你姐姐可曾是个美人。”男子自言自语地说。
玛丽抬起脸:“哦,为什么要用过去时①说?”
“为什么……只是因为说的是过去事,所以才用过去时罢了,不是说现在就不漂亮了什么的。”
“现在也像很漂亮。”
“那再好不过。不过嘛,说实话,我对浅井爱丽并不怎么了解。高中时代倒是同班一年,但那时没正经说过话,或者不如说没搭上话更合适。”
“可是挺关心的吧?”
男子朝上举着刀叉略加思考。“这关心嘛,也就类似知性好奇心吧。”
“知性好奇心?”
“心想:如果能同浅井爱丽那样的大美人来一次幽会,那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就是指这个。毕竟是可以当杂志模特那一类的女孩。”
“这就是知性好奇心?”
“某种。”
“可是当时同爱丽交往的是你的朋友,你算是陪同吧?”
男子嘴里塞得满满的,点了下头。他不慌不忙地花时间咀嚼。
“总的来说,我这人属于低调的,闪光灯习惯不来,更适合陪同那样的角色——凉拌生菜丝啦炸薯片啦威猛乐队②的小角色啦。”
“所以不得不注意我。”
“不过,怎么说呢,你也曾十分可爱。”
“喂喂,你这人生来就喜欢用过去时不成?”
男子微笑道:“哪里,不是这个意思,仅仅是从现在这个时刻坦率表达那时的心情。十分可爱,真的,尽管你几乎没跟我说话。”
他把刀叉放在盘上,喝玻璃杯里的水,用纸巾擦嘴角。
“这么着,在你游泳的时间里,我问浅井爱丽:你妹妹为什么不太跟我说话呢?莫不是我存在什么问题?”
“怎么回答你的?”
“她说你平时就不怎么主动和谁说话。还说你有点与众不同,身为日本人却讲中国话,比日本话讲得还多。劝我不必介意,并非我有什么特殊问题。”
玛丽默默地把烟头熄灭在烟灰缸里。
“不是我有什么问题?”
玛丽略一沉吟。“记不那么清楚了,但我想不是你有什么问题。”
“太好了!相当耿耿于怀来着。当然我是有几个问题的,但那终究是我自身的内在问题,若是那么容易给人看出来可就麻烦了。”
天黑以后 第一章(6)
玛丽确认似的再次看对方的脸:“我想我没怎么看出你的内在问题。”
“这我就放心了。”
“名字倒是想不起来了……”玛丽说。
“我的名字?”
“嗯。”
他摇头道:“忘了也无所谓,平庸到极点的名字,自己都时不时想忘掉。但自家名字这东西,还真不容易忘掉。别人的名字嘛,即使非记不可的也转眼忘个精光。”
他像寻找不慎失去的东西似的往窗外瞥了一眼,然后重新注视玛丽。
“我一直百思莫解,为什么那时你姐姐一次也没有下水?尽管天气又热,游泳池又那么漂亮。”
玛丽做出那种事哪里晓得的神情。“因为不愿意弄掉化妆,还用说!再说穿那样的泳装怎么可能在水里游泳呢!”
“是吗。”他说,“同胞姐妹,活法也相当不同的嘛!”
“毕竟各有各的人生。”
男子就她说的琢磨了一番,而后开口道:“我们为什么要走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呢?就是说,以你俩的情况为例,同一母亲所生,同一家庭长大,一样的女孩,可是性格的色调为什么截然不同呢?岔路口是在哪里出现的呢?一个是身穿高中泳装像海豚一样在水里游个不停……”
玛丽看他的脸。“要我此时此地用不到二百字向你作出解释,在你吃鸡肉色拉的时间里?”
男子摇头:“不,不是那样的,只是把忽然浮上脑海的东西——大概是好奇心吧——诉诸声音罢了。你用不着回答,我只是自己问自己。”他刚要吃鸡肉色拉,转念又继续道:“我没有兄弟姐妹,纯粹是想知道一下,想知道兄弟姐妹相似到什么程度,又从哪里开始不同。”
玛丽沉默不语。男子依然手拿刀叉,若有所思地望了一阵子桌面上方的空间。
他说:“看过一个故事,讲的是兄弟三人漂流到夏威夷一座岛上。神话,过去的。小时候看的,准确情节忘了,大体是这样的——年轻的三兄弟出海打渔,遇上风暴,在海上漂流了很长时间,漂到没人住的海岛。岛很漂亮,长着椰子树什么的,果实压弯了树枝,岛正中耸立着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那天夜里,三个神人出现在三人的梦里,说道:在前方不远的海岸上,你们会发现三块圆形巨石,随便你们把巨石推去哪里。巨石停住的地方就是你们分别生存的场所,地方越高看到的世界越远。至于到底去哪里,是你们的自由。”
男子喝着水打住了。玛丽看样子似乎漠不关心,但耳朵听得分明。
“到这里听明白了?”
玛丽点了下头。
“想听下去?没兴趣就算了。”
天黑以后 第一章(7)
“如果不长的话。”
“没多长,故事算是简单的。”
他又喝了口水,继续下文。
“神人说的不错,三兄弟在海岸上发现三块大石头,并按神人的吩咐滚动石头。石头非常大非常重,滚动都不容易,往坡路上推就更辛苦了。最小的弟弟最先开口道:‘两位哥哥,我就在这儿了。这儿离海边近,又能捕到鱼,完全过得下去,不跑那么远看世界也没关系。’年长的两人继续前进。但来到山腰时,老二开口了:‘哥,我就在这儿了。这儿到处有水果,生活完全没问题,不跑那么远看世界也不碍事。’老大继续在坡路上爬。路很快变得又窄又陡,但他不灰心。一来他性格顽强,二来想尽可能往远一些看世界。他拼出浑身力气继续往上推石头。一连几个月几乎不吃不喝,终于把那石头推上了高山顶端。他在那里停下眺望世界。此刻,他纵览的世界可以比任何人都远。那里即是他居住的场所。寸草不生,飞鸟不过。说起水分,只能舔吸冰霜;说起食物,只能嚼食苔藓。但他不后悔,因为可以将世界尽收眼底……如此这般,夏威夷那座岛的山顶至今日剩有一块孤零零的大圆石。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沉默。
玛丽发问了:“故事里可有类似教训的东西?”
“教训大概有两点。一点是,”他竖起一跟手指,“人各自不同,即便是兄弟。另一点是,”他竖起第二跟手指,“如果想知道什么,人就必须付出代价。”
“我倒是觉得下面两个人选择的人生方式地道些。”玛丽述说意见。
“那是。”他承认,“谁都不愿意跑到夏威夷舔霜吃苔藓活命,的确。但老大想尽量往远观看世界,他无法抑制这种好奇心,不管为此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知性好奇心。”
“正是。”
玛丽思索着什么,一只手放在厚厚的书上。
“就算我彬彬有礼地询问看什么书,想必你也不会搭理我的吧?”他说。
“有可能。”
“看上去好重的嘛。”
玛丽默然。
“书的尺寸好像不是女孩子平时放进包里带着走的那种。”
玛丽依然保持沉默。他不再问了,接着吃东西,这回一声不响地专心对付鸡肉色拉,吃得一点不剩,又花时间咀嚼,喝很多水,让女服务生添了几回。最后一片面包也吞了下去。
“你家像是住在日吉那边吧?”他说。吃罢的碟盘已经撤下。
玛丽点头。
“那,末班车赶不上了。搭出租车倒也罢了,电车可是要到明天早上才有喽。”
天黑以后 第一章(8)
“那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