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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看清宋双的手里捏着几张崭新的拾圆票子。宋双的眼窝里填满白眼仁,身子像一阵
风从路上扫过。宋双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说陈龙你家有鸡蛋吗?我买几十个。陈龙说没
有。你买鸡蛋招待她吗?她是你的什么人?宋双说她是我女儿祖英,回来找冤家算帐。
陈龙说怎么会是祖英,祖英她出村了,祖英才十三岁,头发又稀又黄身子又瘦,她哪里
有那么好看。陈龙听到宋双的脚步咚咚地响过去,宋双说你长不大别人还长不大吗?
陈龙看见一团墨汁浸透黄昏,天全黑了。
现在陈龙坐在黑夜里感到心慌。陈龙像读那本《水浒》一样,目光直勾勾地凝眸遥
远的夏夜。陈龙想爹只在事发后踢了我一脚,说你闯祸啦,你把祖英妈的双脚打断啦。
爹为什么不早一点阻止我的行动,爹是知道我要去祖英家的。
晚饭后,爹和妈都不愿起来洗碗。两个老弟说要做作业,从桌边逃走了。妈说陈龙
你洗碗。我说我要做大事,我不洗碗。爹说你书都不读了还能做什么大事?我说我要抄
祖英家,她爹姓宋,和宋江是一家人。爹笑了笑,转脸对妈说,我手上有两根火柴,你
抽到短的那根你就洗碗。妈认真地看着爹的手,妈从爹手上抽出一根火柴。爹把手打开
说短的,你抽到短的。妈说再抽一次。爹不同意,妈便在爹的饱嗝声里站起来收碗。我
想爹不阻止我就是鼓励我。爹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就闹出点事来。我拿着那本破书凑
到油灯前,我想如果我生在那个时代我也是一条梁山好汉。
石蛋和他爹摇进门来,油灯扑闪一下。我对石蛋眨眼睛,然后我们扑出门去邀我们
的伙伴。我说石蛋,你爹知道吗?石蛋说知道,他一句话也不说,他以为我是说着玩的。
我们十个伙伴都看过那本破书,他们都先后对自己的爹妈说要抄家,但他们的爹妈
都没有阻止他们,就像我的爹一样不当一回事。
我看见宋家的大门紧闭着,窗口漏出的灯光像刺向夜晚的刀子。我一脚踢开大门,
伙伴们拥进去,有人吹灭了油灯。屋内一片黑。瓷碗炸碎,木箱破裂的声音像锯在我的
肉上。我不知道他们抢了些什么,有几个人影已搂抱着东西门出大门。我记得墙壁上有
一杆枪,我朝墙壁扑过去,身后扫过一阵风,我的颈脖被木棒打了一下,疼痛直钻进骨
头。我返身去抓木棒.木棒像铁一样冷。我知道我抓到了枪,疼痛和血液一起沸腾,我
朝砸我的黑影猛扫过去,黑影飞扬跌落,发出尖利的惨叫。我大喊一声,心里一阵痛快。
我不知道我喊了声什么,我只记得那声惨叫是祖英妈发出来的。
伙伴们都有了战利品,我抢到了火枪。第二天我背着枪威武地在村庄游动,我认为
有了枪便有了一切。但爹却叫我癫仔,爹说你闯祸啦。你把祖英妈的双脚扫断啦。爹给
我当头一盆冷水,我不知道爹为什么不早一点阻止我,我们在夜晚制造了乒乒乓乓的响
声,村庄里的人都能听见,但没有一个人阻止我们,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娃仔。
我只听到爹的一声迟到的埋怨,却没有听到伙伴们的爹妈吭声,他们像往常一样平静地
生活着,夜晚的事就像是一场恶梦。
但祖英妈的脚却是真真实实地断了。我看见宋家的大门放了一副担架,担架上铺了
一床爬满补丁的毡子,红毡子已洗得发白。几个人把祖英妈从家门口抬出来,祖英妈平
躺在担架上。宋双站在担架边说抬往医院我没有钱,抬往陈家去,叫陈大叔出钱。我听
到宋双要抬人到我家,便想跑开。宋双像是看见了我,说陈龙,你去跟你爹要钱来,脚
是你打断的。
我估计宋双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跑进家门,我不敢回头看宋双那双想杀人的眼睛。我
看见爹刚从床上爬起来,正在打哈欠伸懒腰。爹说这么早你去哪里疯来?我说宋双要抬
他老婆去医院,叫我来要钱。爹说你去跟宋双讲,谁叫他老婆是地主。我说钱呢?爹说
你说声“地主”,这就是给他的钱。我说脚是我砸断的。爹说你他妈真不懂事,怎么总
长不大。
我又踏上早晨的村路,村路冰凉我的脚板。我来到担架边,宋双和他的亲戚都看着
我。我不敢看宋双,目光落在祖英妈的脸上,祖英妈的脸像没了鼻子嘴巴,蹙成一团面
疙瘩。我说谁叫你们是地主呢?我的话音刚落,祖英妈尖叫一声,从担架上爬出来。我
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忙从担架边跳开。祖英妈用两只手支撑她的身子,直往我的脚边
爬。她爬一步我就跳一步,我听到祖英妈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狗,我死了变鬼也要找你
报仇。我看见宋双像被抽了筋骨,木呆呆地站在担架边。宋双说把她抬进家去,没有钱
进不了医院。宋双突然朝我奔来,到我面前时收住脚步,宋双举起手朝自己的头捶了两
下,然后蹲在路边恨我。我想你尽管恨吧,恨又恨不掉我一根毫毛。
我开始觉得夜晚布满了阴谋,祖英妈的尖叫一次又一次把我叫醒。宋双的脚步声在
我的窗外走来走去,他想趁我熟睡时杀我。我提刀在黑夜等宋双,但我看不见宋双的影
子。我讨厌黑夜。我觉得只有村路才能把我从夜晚救出来,我在害怕时便在村路上不停
地走,去观察各家的大门是不是关严了,是不是有人出来追踪我。我看见宋双总在半夜
拉开大门,我想他是去找我了。但我看见宋双朝冬梅家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从裤档里拉
出一线尿来撒在路上,他撒尿的声音十分响亮。
现在,陈龙听到宋双的脚步声撕破黑夜,宋双的脚步急促得意,像是完成某项任务
后凯旋。陈龙想宋双一定买到了鸡蛋,宋双买鸡蛋是招待那个戴耳环的女人,那个戴耳
环的女人是谁派到村庄里来的呢?陈龙看见宋家的大门闪出一片光亮,宋双从亮光里挤
进去,光亮很快被大门关住,门外是漆黑的夜。
陈龙游动在黑夜里,像收检垃圾一样收检村庄的秘密。陈龙站在宋家的窗口。看见
那个女人从提包里掏出花花绿绿的衣服,塞到宋双的怀里、冬梅的手上、黄恩的胸前。
黄恩是冬梅的娃仔,现在已经和他妈一样高。完全可以为那个女人出力了。陈龙想女人
想收买来家的人干什么呢?宋双和黄恩立即试穿衣服,他们的手举起来挡住了灯光。冬
梅木桩似地站在暗影里看他们忙碌。那个女人关严提包,走到火边去炒菜。冬梅把手上
的衣服又塞进桌上的提包里,然后轻轻地拉上拉链。那个女人往铁锅里打鸡蛋,一个两
个三个四个五个……她足足打了二十个鸡蛋。火苗一蹿一蹿地舔着锅底,显得很狂躁。
陈龙想女人还会往锅里放点什么的。女人真的跑到堂屋,拿来一个塑料小包,用刀子割
了个口,然后手就一抖一抖地把小包里的东西撒到锅里。女人只撒了一点点,便把塑料
包放在碗柜上。陈龙想她往锅里撒了毒药,她为什么要毒死宋家的人呢?
宋双穿着女人给他的白衬衣来到火边,女人说我买了包味精放在碗柜上,以后你们
煮菜放一点,菜甜。陈龙看见宋双拿到那包叫味精的毒药看了又看。
鸡蛋汤冒着毒气,他们都围桌吃晚饭。女人给宋双、黄恩、冬梅每人夹了一个蛋,
然后自己又夹了一个。女人说妈你怎么不穿我买的衣服,我的妈没有了,好歹我也叫你
一声后妈。宋双、冬梅的嘴巴突然定住不动了,冬梅呱地叫一声,鸡蛋从嘴里喷在地上。
女人说怎么连鸡蛋都吃不进去,总比饭里头杂屎要好吃点吧。宋双的目光拉直了,宋双
把鸡蛋吐到碗里,说你怎么还提从前的事。女人说我是无意的。冬梅舀了一瓢冷水,含
在嘴里哗哗地漱。宋双说你妈是得妇科病死的,那个傻子没有钱给她医病。冬梅哗地把
水吐在门角,冬梅说你们吃,我出去一下。陈龙想他们都中毒了。
村庄开始收玉米,家家都把玉米壳剥在晒坪上,让火辣的太阳曝晒,准备秋天用来
引火或者垫猪圈。陈龙看见白花花的玉米壳堆满各家的晒楼,处处弥漫玉米的香味。那
个戴耳环的女人换了一套新装,在村里走了一圈,然后缩回宋家。女人在每家的门口都
停一下,说要找酸李果吃,但李果都被孩童们吃光了,现在没有了。陈龙听到女人跟她
碰到的每个人都说月半节——鬼节。
没有雨水的夏季,玉米壳总要堆在晒坪十天或者半个月。夜露浸湿了玉米壳,白天
被晒硬的玉米壳渐渐变凉变软。陈龙发现宋家的大门虚掩着,屋内沉黑如墨,鼾声在夜
晚滚动。陈龙钻到宋家的玉米壳里,翻天躺着。天上的月亮这一刻躲藏在黑云的后面,
有风从远远的地方吹来。陈龙突然听到玉米壳里有响动,陈龙警觉地跳起来。陈龙看见
玉米壳的那一边站着那个戴耳环的女人,女人只穿一条裤衩,女人在月亮照耀下像一根
白生生的玉米。女人说太热了,睡不着,玉米壳里凉快。陈龙慢慢地往后退,头快要勾
垂到自己的裤裆。女人说你不是男人吗?你怕什么?你来呀。陈龙说你别害我,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祖英,冬梅骂我是野鸡,她才是野鸡哩。陈龙说你骗人,如果你是祖英,你
为什么不找我报仇。陈龙听到女人在玉米壳的那边轻轻地笑,女人笑得古怪。
陈龙想这人不是祖英,她为什么要冒充祖英呢?祖英头发稀黄,身子瘦弱,祖英才
十三岁。祖英从磨坊冲到路口时,天还没有大亮。我见磨坊的边缘还残留夜晚的颜色,
小沟里的水却是一片亮了。我说祖英你在这里守了一夜,是想等我路过这里时算计我吗?
祖英没有答应。祖英坐在路边,说我怕。我说你怕什么?祖英说我一听到脚步响我就怕,
我以为是那个寡妇打我来了。我说寡妇不是你后妈吗?她怎么会打你。我说着从祖英身
边走过。祖英看了看天,说我怕。我转过身,坐到路的另一边。
祖英说寡妇叫我打猪菜,你知道天那么旱猪菜都被晒死了。昨天下午我才打得一半
背篓猪菜,寡妇说你怎么才打这么点,你吃屎吧。寡妇递了一碗饭给我,我饿了半天,
接过碗就往嘴里执。我闻到一股屎臭。但我饿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我快要吃完那碗饭
时,我看见有一团猪屎贴在碗底。我把碗朝寡妇摔过去,碗破了,寡妇说你敢打我,滚。
寡妇把我推出大门,我说这是我的家又不是你的家。我听到门哐地一声关严了。爹一句
话也不敢说,爹好像也怕寡妇。昨晚夜我就睡在磨坊里,饿了一夜。
祖英说完这些话后,天像亮了一点。我想如果我不打断她妈的脚,如果她妈不改嫁,
祖英就不会睡磨坊。这些话我不敢对祖英说,我不说祖英也清楚。祖英看了一眼磨坊,
从路边站起来,往家走。我远远地跟着祖英。我看见祖英推门,门还紧闭着,宋双和那
个寡妇还在睡懒觉。祖英扬起不手不停地擂门,宋双光着膀子把大门拉开,说你去哪里
野去了?祖英不等她爹说完话,便老鼠似地钻进家门。宋双在门里一闪即灭。很快地,
我看见祖英怀抱一个包袱,从大门冒出。祖英对着门槛吐了三泡口水。祖英说:
总有一天,我要回来报仇。
我觉得祖英的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我不敢去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