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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眼前,我想这是我交给学校的最后一张考卷,那滴浓黑的墨汁是我读书生涯的句
号。
妈的脚步声噗嗒噗嗒响到我的脑后。妈说一百二十斤,你爹今天够瘾了,你什么时
候才能替你爹挑上一肩。我没有吭声,我听到身后有铁碰铁的响产。妈又把棒秤扛回来
了,估计仓库已经关门。妈放下棒秤,像突然记起什么大事,妈说发粑,你怎么还不去
报名?我说老师通知明天报名。
那是一个漫长的圩日,三五成群的人带着圩场的信息,在午后纷纷走回村庄.可就
没有爹的影于。我坐在家门遥望圩场的爹,爹在做些什么呢?黄昏的颜色铺盖村庄,房
屋以及树木的影子变瘦变长。我终于看见爹像散兵游勇,走在最后的黄昏里。爹的肩上
依然压着那根刺竹扁担,扁担的两头吊着两根雪白的袋子。爹最后一个返回村庄,是不
是因为担子的沉重。
爹渐渐近了,我没有看见我渴望的枪。我的心像西天的落日,慢慢地坠落下去,脚
板底一阵冰凉。
爹摔下肩上的重担,自己也便软在地上。妈的双眼写满惊讶,妈说你买了些什么?
哪来的钱?妈激动的双手打开布袋,我看见颗粒粗大的生盐、电池、饼干、煤油、火柴。
我听到爹的嘴里漏出细长绵软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爹说街上都在抢购盐巴,
人们都在说还有半个月天要黑七天七夜。天黑那么长的时间,大家都在准备吃的用的,
发粑,这比你的枪重要。那时我想哭,鼻子酸麻了好久。我想爹对各种传说神经质地敏
感,那年备战备荒时,爹也想到要买东西,但那时家里没有一分钱。爹有了我的三十块
书学费,便感到钱在口袋里跳,便成了传说的牺牲品。我说如果天不黑七天七夜,你赔
我的钱。爹说你的钱又是谁的钱,还不是我卖栓皮积攒的。妈从口袋边跳起来,妈指着
爹的鼻梁说,怎么?你把他的学费用光了,你毁了他的前程了,你哪里配做他的老子。
软在地上的爹从口袋上抽出扁担,高高地举过头顶,爹说老子一百多斤来回,走了二十
多里路还要受你们的气吗?
妈有气无力地缩回火房,我迈出家门。一回头,我看见爹双手僵硬地举着扁担.定
格在堂屋。爹大声地喊道:给老子舀一瓢冷水来。
瘫痪的祖英妈终日沉溺在针线活里,她做了一双又一双小巧精致的布鞋给祖英,但
是没有一双布鞋是做给祖英爹的。那个时期的祖英妈曾经送过一双布鞋给我,我把珍贵
的布鞋压在木箱底层,每逢开会或是什么重大的节日,才拿出来穿一穿。祖英爹像一阵
风,自由出入家门,自由地穿梭在草蓬刺丛间。
祖英妈送我布鞋的那个早晨,像那双永远不会消失的布鞋一样跟随我走过人生。那
天早晨太阳初露,晾晒衣物的竹杆粘满露珠。祖英妈叫祖英把木箱里的布鞋搬到娇嫩的
阳光下晒一晒。我从祖英家门前经过,祖英妈像一尊慈善的佛像坐在家门口。我看见祖
英的布鞋排列在晒坪上,一双比一双长,祖英妈似乎做足了祖英这一辈于所需要的布鞋。
祖英妈指着那一串鞋子说,祖英,十四岁的时候穿那一双绣花的,十五岁时穿那双蓝色
的.出嫁时穿那双红色的,你要经常拿出来晒太阳。祖英,你都记住了吗?
祖英妈似乎是要出远门的样子,详尽的交代让祖英嗅到了不祥的信号。祖英怔怔地
立在她妈面前,眼里沾满泪花,泪花仿如早晨的露珠。我羡慕地盯着那一排布鞋,心想
祖英有个好妈。祖英妈推了祖英一把,说去,拿一双布鞋给发粑。我看见祖英转过欲哭
未哭的脸来,走向那一排布鞋。祖英捡起一双宽长的布鞋往我面前递,我的双手却怎么
也抬不起来。我返身欲走。祖英妈说发粑,你不嫌弃你就接了吧,将来祖英就嫁给你。
我听到我的胸腔里咚咚地响了两下,感激传遍全身,早晨的太阳在祖英妈苍凉的语句中,
显得忧伤华丽。我把布鞋接在手里。从此有了自己的秘密。
祖英妈的手朝山路上挥了挥,说我没有枪了,我跑不动了,他可以放心去做了。我
随着祖英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祖英爹和那个叫冬梅的寡妇每人一挑水,正一路兴致的
往村庄走来。冬梅的双手摆出许多细微的动作,近了,我看见冬梅的两个奶子像两个水
袋,软塌塌地弹跳。祖英爹岔进小路.到了家门口。冬梅家在祖英家的背后,冬梅依然
在大路上摆动。祖英妈说骚货。祖英爹那时正好走到门槛边,桶里的水哗哗地溢出桶口,
溅湿了地面和祖英妈的裤子。祖英妈提高嗓门喊道骚货骚货骚货。祖英爹的身子歪了歪,
身后的水桶被门槛挂住,一桶水全泼在祖英妈的身上。祖英爹说有本事,你去抓呀,捉
贼拿赃捉奸拿双,你捉住了吗?祖英妈用手把紧贴在身上的湿衣服揭起来,抖出一串串
水珠。祖英妈说,你认为我瘫了抓不了你,我还有祖英呢。祖英在她妈的期望里,大声
地哭泣。祖英妈说没出息,值得你那么伤心吗?这样过下去没什么想头了,离婚吧。我
还是头一次听到女人提出离婚,我想祖英妈已经瘫了,离婚了她怎么找到饭吃。
祖英说每天晚上的半夜,我总要扶妈起来厨尿。爹在妈厨尿的时候眶地拉开大门出
去,爹说我去睡女人了,你有本事就去抓现场。妈气得脸色发青,尿也感不出来了。妈
说祖英,我受不了啦,我宁可嫁一个老实的听话的男人,只要能给我一口饭吃,能扶我
厨屎厨尿就行了。你不能陪我一辈子,你不能跟妈走,妈养不活你。
祖英对我说这话时,我正陷落在深深的失望里,我失望不能读书失望没有买到火枪。
我就那么日复一日地坐在家门口,拒绝听从爹的指使。祖英妈的滑竿在一周之后,走入
我的视线。祖英妈选择远村的一个傻子,滑竿由傻子和我们村的哑伍抬着,走出村庄,
傻子的屁股上挂着一个黄色书包,黄色书包一跳一跳地打在他屁股上十分好看。
滑竿远去,祖英妈的改嫁之路畅通无阻。当村路上一无所有之后,我看见一个黑点
游过来。黑点渐行渐近,我看清来人叫马忠清,我们村初中的数学老师。
马老师像一只手伸到我家门口,再一次把我拉进学堂。
祖英在一个早晨挽着包袱,走过我们教室的窗口,再也没有回来。祖英爹说她把那
些布鞋全都带走了。我妈说祖英是被她后妈逼走的,祖英的后妈是那个叫冬梅的寡妇。
我披着初中生的外衣在村庄晃动,星期日常常跟爹妈上坡开荒种地。面对草丛树林,
我依然渴望玩枪。
陈龙被他爹踢倒的那个早上之后再也不敢背那支火枪。我以初中生的口吻对陈龙说,
陈龙拿你的枪玩一玩。陈龙说你鸟仔长毛了吗?你睡过女人了吗?你有钱吗?陈龙根本
不把我放在眼里。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村庄为之摇动,消息像瘟疫到处流传,陈龙第一个跑进
我的家门。陈龙双手把枪递到我的手上,陈龙说你真有本事!这枪给你玩一个假期。陈
龙以他独特的方式,向我表示祝贺。我依凭一纸录取通知书,拒绝乡间的农活,扛枪穿
行于坡地草丛。但整整一个假期,我没有看见一只野鸡,那些美丽的目标不知消逝在哪
一年的哪个月的哪一天。我想我像一株霉烂的蘑菇,运气坏透了,我拥有了火枪我长大
了,目标在哪里呢?
第二天我就要上学了。暑假最后一天的那个午后,我像一只猎狗在草丛里疯跑,夕
阳无奈地为白日画出句号,我说陈龙,我要放一枪空的。陈龙说你放吧。我把枪杆指向
草丛,枪管上闪烁夕阳的余辉。我的目光穿越岁月穿越树木,停留在七岁时的那个初春。
我勾动板机,枪声震撼山谷。我想那些野鸡一定会扑棱扑棱地飞起来,但是眼前是一片
稀黄的草丛,树木已经越来越少,天空显得越来越宽。
像是赴那枪声的约会,我看见一个漂亮的姑娘以枪声为礼炮,走进村庄。姑娘耳坠
下吊着两个硕大的耳环,耳环在姑娘的移动中折射出西天的阳光。姑娘的嘴唇出血似地
红,头发高高地挽在头上,美丽笼罩村庄。我想这姑娘会是谁呢?我听到冬梅在家门高
着嗓门喊:
野鸡,那个城市里的鸡鸡回来啦。
于是我查《辞海》,我看见野鸡即“雉”,雉亦称“野鸡”。鸟纲,雉科。在我国
分布最广的为环颈雉。雄鸟体长近0。9米。羽毛华丽,颈下有一显著白色环纹。足后具
距。雌鸟体型较小,尾也较短,无距,全体砂褐色,具斑。喜栖于蔓生草莽的丘陵中。
冬时迁至山脚草原及田野间。以谷类、浆果、种于和昆虫为食。善走而不能久飞。繁殖
时营巢于地面。雉的分布几遍全国。亚种分化甚多。本亚种为南方习见。肉味美;尾羽
可作饰羽用。
B:凝眸
陈龙觉得村口站着的那个女人很漂亮但不真实。陈龙摇动枯瘦的身子,开始往村庄
走,双脚仿佛踏在棉花上,身子轻飘飘地像要飞离地面。现在的村庄沐浴在傍晚自由温
馨的空气里,炊烟像家庭的缺口,传出嘈杂的人声。
女人近在眼前,耳环微微晃动,像有金属的声音打击在陈龙的耳边。陈龙感到眼皮
吊了一陀铁,怎么也抬不起来,目光落在两只迈动的脚尖,有许多细黑的蚂蚁在脚板底
下逃生。一股撩人的气味贴在陈龙的鼻尖,陈龙觉得身上压了一束重量,女人的目光怎
么像一挑担子一样沉重?
陈龙说你听到冬梅在说什么吗?女人说她在说野鸡。陈龙说她怎么说你是野鸡?女
人说你知道野鸡是指什么吗?陈龙摇了摇头,依然把目光落在地上。女人说野鸡就是妓
女就是卖淫,谁有钱就跟谁人睡,你有钱吗?陈龙突然觉得嘴里飞进了一只苍蝇,味道
酸甜可口。
女人从陈龙的身边晃过去,陈龙抬起头追踪女人的背影。女人的背膀肥厚.像一头
壮实的雌牛,背中心洇出一团湿,像是身上榨出的油,女人仿佛案板上的一块猪肉,在
村道上拐了个弯,朝宋双家走去。冬梅像厚实的门板堵在门口。女人的步子踏得很响。
陈龙看见冬梅的脸上裂开笑口,说你回来啦。女人没有回话。冬梅殷勤地弯腰去接女人
手上的提包。女人闪进宋家大门。陈龙想这个女人是谁呢?
像守望一个答案.陈龙坐在路边遥望宋家的大门,陈龙估计女人还会出来。宋家的
大门敞开着,像一张没牙的人的嘴巴。那个女人被这张嘴巴吞食了,自己仿佛被这张嘴
吞食过,现在像一块不易消化的硬物,在这个家庭的深处排泄不出来。黄昏从远处走向
村庄,许多家庭都在酝酿阴谋。陈龙从裤兜掏出一本破书,书上黢黑的字颗浸泡在血红
的黄昏里。陈龙想只有这本书是可靠的朋友,陪伴我度过无数个晚饭后的黄昏和黑夜。
封皮早已破损。书脊上“下册”两个字告诉我这是一部古典小说的结尾部分。陈龙从书
本上抬起头,宋家的大门已经关严,里面正在酝酿阴谋。
门哐地一声开了,那个女人没有出来,陈龙看见宋双提着菜篮从门口冒出。近了,
陈龙看清宋双的手里捏着几张崭新的拾圆票子。宋双的眼窝里填满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