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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慢慢地流出黑水,花狗的嘴巴周围吐出了许多白色的泡沫。江山把花狗放在地上,便
跑出门去招呼爹和弟弟们。
江山带着人群涌进家门时,花狗被声音闹醒似的,从地上弹起来,花狗摇摇晃晃地
走了几步,又倒在墙根下沉睡。江山看见花狗刚才卧着的地方有一滩水,水把泥巴都泡
黑了。
江山扯断干妈的小布包,揣在怀里。人们开始给干妈清理棺材和给干妈穿衣。有人
说放炮,要放鞭炮。江山便跑出门,往村那边的小卖部走。江山买回两挂鞭炮,回到家
门,有人就从他手上接过去放,江山似乎没有听到鞭炮炸响。江山只看见黄狗和黑狗被
人们吊在门前的核桃树上,都褪了毛变成了白狗。江山说你们怎么吃干妈的狗?剥狗的
人说不要紧,毒不死人的,我们把狗的内脏全部丢了,只吃它的肉。江山说这是干妈的
丈夫。剥狗的人莫名其妙,依然认真地剥狗,他们手上沾满了狗血。江山想他们都不理
解干妈,他们只知道狗肉。
江山看见干妈的传说和故事中断在村人的嘴里。干妈把狗看成她的丈夫,但村人只
把狗看成狗。他们都抢食狗肉,狗肉的香味飘荡在潮湿的屋子里。有两个人在灯影里划
拳,一条狗鞭被两双筷条夹着,谁赢谁就吃那条狗鞭。狗鞭似乎成了今夜的中心,许多
人围着起哄。江山听到有人粗着嗓门说,寿星就是能吃,能吃才活一百岁,你看莫太婆
要死了还吃两碗饭。
一直到了半夜,闹声才渐渐平息,屋外的细雨沙沙地响着,屋子里满是酒醉的人,
他们的鼾声此起彼伏,但似乎没有干妈过去的鼾声洪亮。江山想这屋子里就剩下自己一
人,一个人生活在一间房子里,实在有些空慌,难怪干妈要毒死她的丈夫,带到阴间去。
江山猛然记起怀里还揣着干妈的布包。江山把布包拿到油灯下,细细地展开。江山看见
布包里没有他的生辰八字,只有几块破旧报纸,报纸之下,是那些黄灿灿的硬物。江山
把硬物拿在手上。认真地看了看,原来是干妈脱落的牙齿。江山把所有的牙齿都倒在手
心,数了数,一共是三十二颗。江山想也不容易,干妈把她所有的牙齿都完整的留着。
牙齿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带着牙齿入土,到阴间能吃东西,带着丈夫入土,到阴间才不
寂寞。是人都希望有个伴。
江山从棺材边站起来,江山看见花狗依然躺在墙根边,耳朵已经警觉地立起来。江
山轻声来到人堆里,去捡地上的狗骨头、狗骨头沾满泥巴,像是干妈故事的残枝断臂,
它们散落在墙根、屋角和那些醉人的屁股底。江山翻动人堆,人堆里咿呀两声后依然沉
睡不醒。江山把那些狗骨头和干妈的牙齿一并塞进布包。江山揭开棺材盖,干妈像睡午
觉似地好好地躺在棺材里。江山把布包放到了干妈的右手边。
第二天早上,干妈的棺材在人们的族拥下,抬上后山。花狗有气无力地跟随江山左
右,舌头吊在嘴边一伸一缩。爹从后面赶上来,对准花狗踹了一脚。花狗坚强地忍住疼
痛,朝前跑去。爹捡起石块追打花狗。爹说回去,花狗。江山看见花狗又从包谷林里跑
步出来。花狗始终孝顺地跟在江山的身后。
莫太婆的棺材缓慢地落进墓穴,人们看见花狗箭一般射出来,跃进墓穴里。江山看
见爹从抽烟的人堆里跳起来,用锄头敲花狗的尾巴,花狗弹出墓穴,目光盯住爹。爹喊
地喊一声,想把花狗轰开。花狗伸出舌头舔它的嘴皮,悠然地在墓穴边游动。人们开始
往棺材上填泥巴,花狗再次跳下去。人们看见江山举起锄头,砸在花狗的头上。叭地一
声脆响,花狗的嘴里喷出鲜血,花狗歪倒在棺材边。泥巴像铺天盖地的雨,瞬间就把棺
材和狗掩埋了。
花狗歪倒的时候,江山看见爹叭哒一声软在地上。人们只顾掩埋莫太婆,没有注意
爹的异常反应。江山走到爹的身边,江山说爹,你哪里不舒服,你的脸色不好看,爹抬
一下眼皮,然后又合上眼皮。爹的眼珠子只在江山的目光中一闪,但江山看出爹的目光
中夹杂着愤恨。爹沉默了好久才说,你知道花狗是谁吗?江山说不知道。爹说花狗是你
爹,我是她的第二个丈夫。江山的脑袋里轰地响一下,像是骨头散了架。江山想爹是她
的花狗,那她怎么会有一百岁呢?干妈真会开玩笑,真能编故事。干妈因为没有后代,
所以她说多少岁就多少岁,根本没有什么参照。
雨季和漫长的故事,都将在莫太婆入土之后的第五天结束。人们听到雨声在后半夜
渐渐小了,雨声慢慢地向远天退去。雨就像天空细密的手脚,在完成任务之后,鸣金收
兵。
村人都开始抢收那些在雨中浸泡了半月之久的包谷,匆忙的脚步声显得骄傲而且自
信。江山拉开大门,看见金元站在门口有些急躁不安。江山说你来这么早干什么?金元
说收包谷,我答应过莫太婆的。你怎么这么贪睡?人家已经下地好久了。江山说收包谷
也得让人感尿,我后完尿就走。金元看见江山冒出门口,朝猪圈边摇过去。
江山和金元来到屋后的包谷地。江山从高处看下去,村人们的肩上都挑着黄灿灿的
包谷,村人们霉烂的骨架走在早晨的山路上。江山仿佛听到村庄里快要散架的骨头,在
一个早晨里全都拧紧了,开始正常地运转。金元游动在包谷林里,渐渐地游向谷林的深
处,江山只看见包谷杆在摇动。江山看不到金元的身影,只有剥包谷的声音噗噗地传过
来。
剥包谷的声音在那边响许久,江山听到金元叫江山,背篓装满了,你送回家去。江
山觉得金元的这声呼喊,像是老婆的呼喊。江山想老婆的声音就应该是这样。江山急急
忙忙地扑向金元。江山看见金元的背篓里装满黄灿灿的包谷,金元的颈脖上浸润细汗,
那些毛茸茸的头发,粘贴在汗水上。江山伸手去接金元背上的背篓,金元像脱一个沉重
的包袱,把左膀子从背篓系里脱出去。江山看见金元的背上印出一道道蔑条的纹路,花
衬衣紧磁在肉上。江山不等金元脱山右膀子,便松开了他接背篓的双手,金元身子一闪,
和背篓一同倒在地上,包谷撒开在金元的周围。江山骑到金元的身上,金元像一匹可怜
的马,在江山的腿下翻动,那些黄色的包谷被金元压进湿润的地皮。
江山终于剥开了金元的衣服,江山看到一片崭新的天地。江山猛然听到当地一声响,
太阳光线从山嘴打下来,包谷杆上沾满鲜血。江看到了金元肚脐眼边的那颗黑痣。金元
说我是你妈,你怎么敢乱来。江山像一条中毒的狗,从金元身上滑下去,江山感到力不
从心,江山像是吃了一泡尿般不是滋味。金元看见江山的双腿在地上不停地抖动,江山
的双膝上沾满了泥土。那些包谷也都染上泥巴,横七竖八被江山屁股坐着。金元说你怎
么可以糟蹋粮食。
江山依旧坐在包谷上。金元说起来,江山。江山抬起头,目光显得疲软。江山用手
撑地想站起来,但江山的手一软,又跌在包谷上。江山说我站不起来了。
金元拍打着她的屁股,江山看见许多泥土飞扬在阳光里。金元走到江山的身后,把
江山扶起来。江山看见那颗红彤彤的太阳像一颗果实,高挂在天上。江山又觉得太阳像
干妈的脸,这一刻正看着他的无能为力而哈哈大笑。干妈在自己即将得手的时候伸出了
千万只手,让他看见那颗黑痣,让那些传说和故事一同赶来。金元说我对莫太婆保证过,
再也不跟男人睡觉。江山说太阳就像我干妈,干妈永远不死。
江山看见村庄里游动着那些霉烂的骨架,他们把包谷挑到晒坪上,享受阳光。他们
把大红毡子,印花的铺盖以及破烂的短裤挂在竹杆上。他们把饱受雨季之苦的所有东西,
都晒到太阳的下面。江山想干妈的风湿病一定好了。
1992年5月完稿于河池
城外
A
秋雨坐在峨城戏班的木楼上,遥想乡村生活的情形,正如我坐在1938年的此刻遥想
秋雨的过去。那时的秋雨来路不明,因此屡屡遭到别人的怀疑、盯梢、追赶,作为故事
的见证,偶尔我会想起秋雨。
秋雨是被一群手执火把和棍棒的村人赶进峨城的。那时城市的街灯一盏一盏地熄灭
了,城外是灰蒙蒙的广阔的农村,在城市的边缘,一群以垃圾为生的人正蠢蠢欲动。我
听到追杀声从城外传来,晃动的火把照亮了田间的小路,细小的火星坠落在田埂上,蛙
声在喊声和奔跑声里突然停息。秋雨以飞快的速度进入城市,混迹于捡垃圾的人群。火
把靠近城市的边缘,秋雨和那些衣不蔽体的人群,像被拍打的苍蝇朝城市的巷道奔跑。
追赶秋雨的人面对陌生的城楼和纵横交错的巷道,无可奈何地摇着头。领头的觉得秋雨
掉进城市,就像掉进了死亡的陷阱,所以放心地回过头,朝他们的来路走去。
秋雨很快甩掉他们独自来到一座木楼前。木楼静静地睡在黑夜里,二楼木制的栏杆
伸出瓦檐之外,在黑夜中依稀可辨。秋雨走近木搂轻轻地推门,门已经拴死了。秋雨绕
到楼后看见一堆黑黢黢的干草。便一头埋进草堆。秋雨闻到一股淡淡的尿臭。
星星点点的雨水溅落到秋雨的脸上,秋雨睁开眼看见楼外的天空已经发白。紧接着,
秋雨看见一根细黄的水柱从楼上的板缝间流下来,一个姑娘正蹲在走廊上厨尿,白生生
的屁股像一盘晶莹透亮的石磨。尿水落在草堆上,有零碎的水点飞来飞去。秋雨从草堆
里站起来,走廊上的姑娘尖叫一声,忙从膝盖处拉起裤子。秋雨看见一道白光闪过走廊
进入房间,秋雨抬起手抹了抹脸,心口猛烈地跳动了几下。
因为天还未大亮,木楼除了那尖叫之外,依然一派平静。秋雨走到木楼前,看见木
板上写着峨城剧团四个粗黑的大字,他脚步开始有些生涩。那四个字让他想起一群舞动
的男女和刚才那声尖叫,以及许许多多男人爱想的内容。秋雨想伸手去摸一摸木板上的
字,但突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秋雨骂自己没有出息,然后迈步朝街巷走去。秋雨刚走
几步,便听到楼上一声呀叫。秋雨回过头,看见一个细瘦的中年男人,站在走廊上对着
自己笑。中年人的鼻梁架着一副小巧的眼镜,左手掌里正磨动着两颗石球,石球的霍霍
声仿如一种阴阳怪气的笑。中年人说那位青年你来戏班干什么?想不想进步。秋雨想说
不干什么,但嘴里却吐出四个有气无力的字:我想演戏。
我看见秋雨走进戏班班主余艺的房门。那一天早上,他们谈了很久。余艺不停地夸
奖秋雨,说他生得机灵,又有文化,将来必有大出息大富贵。夏日的阳光在他们的交谈
声中撒落到走廊上,屋外鸟声婉转,楼下弦声不绝。余艺问秋雨从何处来?秋雨对自己
的来处讳莫如深。余艺很失望。最后余艺说你不告诉我你的来处,那你就只能做戏班的
挑夫,我不会把戏交给我不知道底细的人演。秋雨说你收留我,我愿做你的挑夫。秋雨
说着屁股离开了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