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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首,人间的许多消息在经过中消失了,它们永远无法到达目的地。
高山朝那堆残骸深情地看了又看,他并没有发现什么,野草正在向那里靠拢,等到
夏天,青草就会淹没一切,行人再也不会看到那堆残骸。
1994年3月19日于河池
祖先
船泊在枫树河湾,冬草舒了一口长气。冬草对着船上的那口棺材说,光寿,到家了,
我们下船吧。
半个月的水路,冬草像是头一次开腔,声音从尘封许久的瓦罐里吐出,粘稠而细弱。
四个船工,剥光上衣,夏日的阳光像有无数火辣的箭头,击落在他们的背膀,皮肤上镀
出一层亮光。冬草立在船头,看船工把一块木板从船头架到岸上,他们都用一只手捂着
嘴鼻,每人只腾出另一只手来,把棺材架在跳板上,缓慢地向着河岸推动。冬草不能接
受眼前的事实,想船工怎么能对着光寿捂鼻子呢?冬草走近船工,冬草说我拿钱雇你们,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他。船工们麻利地放下手,都做出一脸的不快。
枫树河湾是一条长长的平潭,现在静静地展现在冬草眼前。冬草立在船头,像一株
好看的芦苇。冬草看见岸上那棵古老的枫树,枝干开裂粗皮,老气横秋的起码有了几百
岁。一只渡船独自横在渡口,上面呆坐着一张塌鼻梁宽嘴巴的丑脸,目光冷冷地看着这
边船工们的动作。冬草想这么好的水土,怎么养出这般模样的丑人。冬草对着那人喊哎
——,劳驾你告诉一棵枫的人,说光寿回来啦。那人正在往烟斗里填烟丝,没有抬一抬
眼皮。那人自顾吐了几口白烟,才悠着嗓门说我不叫哎,我叫扁担。
冬草想那人不正常,便摇摇晃晃地踏上跳板,寸步寸步地往河岸移。那人慢着调子
问光寿在哪里?冬草指着棺材说在这里。那人抬起眼皮说你是什么人?冬草说我是什么
人?我是光寿的老婆。那人针戳似的跳起来,在船舷上磕烟斗,一下,二下,三下,四
下,然后用嘴含住烟杆急促地吹了吹,然后跳下船,朝着枫树下的那个村庄赶过去。
村庄涌出一群黑点,靠近水边。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抬着棺材便走。没有人叫冬草
和船工。人群如黄峰回巢,闹嚷地却没有一句话能进入冬草的耳朵。眼见人群往村庄收
缩,冬草回过神来。冬草望望水,自己已货真价实地站在岸上,于是迈开步子,双足扑
打着一棵枫的土路。冬草看见村庄的上空,有一层青灰色的淡烟,把村庄包裹得严严实
实。船工们簇拥着冬草,为的是要半个月来的工钱和进村庄填肚子。冬草在这一刻,突
然觉得船工就像娘家人,把自己送到一棵枫来了。棺材已拥进青灰的烟尘里,棺材已属
于他们。嫁来的人毕竟不值钱,连土路上的石子也特别硌脚,有意在欺负人。冬草因此
而永远不能忘记走进山区的这个日子。多少年之后,冬草仍然记得,那是1940年七月初
八的午后。
肥大的棺材,放置在正屋门侧的草棚里,几盏桐油灯和一堆人守护着。冬草木住脸
没有任何表情,席地坐在棺材前,像一条忠实的狗,对着人们的眼光。人都死了一般,
凝固在冬草面前。天色近晚,冬草才看见一个双眼红肿的活物,被人搀扶着出了大门。
活物丢给船工几块赏钱,说辛苦了!随即有人把船工们的桨递到活物面前。活物嘴里喃
喃着些蚊虫的声响,两只手在桨上摸了又摸。冬草看见那双手起了很深的皱褶,像是那
棵枫树上古老的枝干。冬草想这个伤心的女人,一定是光寿的妈了。有人从活物手上接
过桨,递给船工,说仙手摸了桨,回船好风向,大吉加大利,无病还无恙。
活物走到棺材边,没拿眼色看冬草。活物叫:开棺。棺材盖跳起来,人群像被拍打
的苍蝇,嗡地散开。活物哇的一声,喷出一滩秽物,溅落在冬草的脚尖。冬草没有闻到
那股刺鼻的气味,只看见光灯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光寿这一刻像一条河里的死鱼,只要
手一戳,便会烂成一滩水。活物吐过之后,直起腰来,用眼睛咬冬草。活物问光寿怎么
死的?
冬草说他去给爹收帐,左胸吃了一枪,死在踏青楼妓院门口。
他留下什么话?他还有什么东西?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死的时候,光着身子,只穿一条裤衩。
你灌他什么?
水银。
什么水银,你灌的毒药。烂货,是你害死了他。
我害他我就不送他回家了,连同这些银两。
冬草举起包袱。活物抓抢过去。活物说光寿出门鲜鲜活活一个人,怎么到桂平只一
年多,就吃了枪子。明明是你们害了他,你不说实话,今晚你别想吃饭。
冬草说我好歹是桂平巨贾的女儿,黔江两岸无人不晓我父亲冬铁甫老板,世上还没
有我吃不到饭的地方。你是什么人,心这么狠。
我是什么人?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光寿的老婆,冬草说。
你是他老婆?我才是他老婆。
冬草脑袋轰的一声炸响,冬草喃喃自语,天杀的,他怎么从来没说过家里还有个老
婆。冬草像被人拦腰切下一刀,倒伏在棺材旁。
冬草是被饿醒的。冬草听到腹部咕咕地喊叫,想喝水。冬草睁开眼,床边没有人,
阳光从窗格子照进昏暗的房屋,光里尽是些飘动的尘土。窗外是锣鼓钹的合响,像是巫
师在给光寿做道场。冬草喊我要喝水——声音淹没在响器的合奏里。冬草听光寿说过,
山区给死人做道场要七天七夜。七天之后,光寿恐怕变成水了。冬草想光寿,现在是你
的大老婆给你做道场,我这个老婆的道场已经在枫树河上给你做过了。枫树河两岸的石
壁上,尽是你的先人,举着手开着腿,拿着兵器和响器。我听到他们的呐喊从石壁上瓮
声瓮气地传来,催命似的。船工们的桨下密了,才把你一个完整的躯体送回故乡,我对
得起你了。光寿,到你的家我连一口水都喝不上。我何苦呢?冬草仿佛进入冥界。
冬草感觉到某个部位的神经,正在慢慢地苏醒,身体像从很深的地层浮上来。冬草
睁开眼,看见一个男人骑在她身上,喘着粗重的气息。冬草翕动嘴唇,声音在喉咙里滚
了很久,才细弱地滚出嘴来。冬草叫狗!狗!狗!男人一边动作一边说你别怪我,是竹
芝叫我来的,她要了我一亩水田。
竹芝突然意识到冬草是一笔财富,她爱水田。竹芝想应该好好地关照一下冬草。竹
芝在男人完事之后,走进屋来,手上端了一钵蛋汤。冬草看见竹芝眼圈没了红肿,伤心
像一片云已从竹芝脸面上飘走。冬草对竹芝说狗,你进来做什么?冬草说完便什么也听
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了。
竹芝坐在冬草的床头,用蛋汤去湿润冬草的嘴唇,冬草感觉到一丝湿热,慢慢地滑
进食道,一路欢畅地流向腹部。冬草想这是自作自受,冬草说竹芝,我不怪你,我怪我
自己。竹芝冷着脸。没有应声。冬草说爹说百多里黔江,再有几百里红水河,还有枫树
河,你送一具尸体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你真要走,算我没你这个女儿。我说爹,
我是为了爱情。爹说我跟你妈就从来没有爱情。
竹芝说爱情能顶得几亩水田。
冬草说竹芝,你是狗,你把银元拿出来,我要跟船工回家去。
钱是光寿的,我要留给见远。
什么见远见短的,她又是光寿的第几房老婆。
是光寿的仔,是我和光寿的仔,已经十五岁了。
钱是我爹给我的,不是光寿的。
是光寿的,全部都是光寿的。光寿出去一年多,才挣这么点钱,你爹不知吃了他多
少。你手上戴的那双玉镯,还有你都是光寿的。你别想回家了,船工们已经走了两天。
冬草闭紧嘴,眼眶里滚动泪。光寿的死惊干了她的眼泪,冬草想不到半月之后,会
在一只狗的面前,重新又有了泪。
冬草说我要洗澡。有人提进一桶凉水。冬草说我要热水。热水被人提进来,在屋里
弥漫着白气,和窗格子里的光柱打成一片。冬草剥光衣裤,发狠地搓洗自己的身躯。竹
芝从隔屋的木缝里,窥视过去,看见一根苗条的白虫,像水里的鲤鱼,在白气里欢快摆
动。竹芝暗叫天杀的白得很,好看得很,比水田还惹人爱。竹芝暗叫着走出房间,逢人
便说冬草是妖精,她洗澡的时候,是条鱼,不信你们看。巫师们蓦地停住响器,把眼光
投向冬草洗澡的房间。片刻的寂静中,地上有酒碗碎裂的声响。
光寿葬过几天,冬草的精神渐渐地饱满起来。竹芝看着她闲在家里不能扛锄下地,
像是自己闲住一样难受。竹芝想人一闲了,就如同缺肥缺水的花草,转眼就要枯萎。福
八总不见上门来,福八那三十亩水田的禾秧,一天比一天葱翠,扎得人眼馋馋的。
中午,竹芝走过福八的水田,进了福八的家门。福嫂在墙根下专心地选黄豆。竹芝
说福嫂忙啦。福嫂说忙哩,你来做什么?又来要水田来啦。竹芝的眼睛直往屋里瞄,竹
芝高着嗓门叫福八呢?窗口传出声音,我在这里。竹芝看见福八的脸贴着窗格子,举起
杆烟枪说我在抽大烟,忙哩。竹芝说你忘了。福八说哪能忘呢,细皮嫩肉的,大地方来
的就是与众不同,哪能忘呢?一辈子也忘不了哩。竹芝说那你总不有个动静。福八指了
指房门,说我被锁了。
竹芝转脸来看福嫂,福嫂的手鸡嘴似的啄在黄豆里,专啄哪些缺口的黄豆和小石子。
福嫂说你就那么狠心,看我的家败。他吃大烟如果再嫖女人,家败如山崩,快得很。一
根烟枪从窗口抛出来,叭地落在福嫂面前。福八在屋里喊我宁可不吃大烟,我再也不吃
大烟了。福嫂说你真不吸大烟,我放你出来。竹芝捡起烟枪,往大门口走,不冷不热地
说我不管你败家不败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气不能出在中间人身上,人家可是干等着。
这烟枪福人不要,我拿回去给见远留着。
傍晚,福八的烟瘾发作,像条疯狗在屋里乱蹦。福八哼哼呀呀地吐不出一句清晰的
言语,手脚跳兮兮地颤。福嫂说你不是说戒烟了吗?发什么号。
福八说我要去光寿家。福嫂说你敢。
我去要烟枪。你把的烟抢收到哪里去了?
你忘了那个婊子,我就给你找出来。
忘不了。我要去光寿家,去要烟枪,也要女人。
福八说着撞出大门,想往村道上赶。福嫂追过来,福八捉住福嫂的头发,往门框上
碰。福八手上像吊着颗南瓜,碰在墙上脆生生地响。福嫂说你去你去,这个家我不要了,
我一把火烧了。福八松开手,说烧你就烧。福八拍了衣衫上的尘土,出了大门。
福八在前面甩手,福嫂在后面号响着追赶,一群孩童围着他们看热闹。福八远远地
看见竹芝立在大门口,像是欢迎他,身子便前倾着小跑前行。福嫂看见福八进了竹芝的
家门,绝望袭上心头。福嫂高叫一声天杀的,你回头看看,老娘也有那个东西,你为什
么不喜欢。福八回过头,从门框里看出来,见福嫂褪了裤子,双脚叉开成一个八字。福
嫂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对着光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