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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这就是马正海!
余三共:真妙!他在家拒捕时,儿女都出动,这种儿女,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吧?
龙 头:真无弱兵,被他控制得好好的。他坐了牢,家里情况完全遥控,由他在牢里发号施令,指挥若定。听说他接见家属时,连家里床怎么放,朝什么方向放,那人睡那张床,头朝什么方向,都一一有规定,他凶极了,儿女都怕他。
余三共:老婆呢,老婆不怕他?
龙 头:怎么不怕?怕疯了,最后得了精神病。这位老婆可非等闲之辈,她是当年南京某大学的校花,不晓得怎么搞的,被马正海搞到手,这位校花因为优秀,当上了国民党安徽省的国大代表,到台湾后,终于被马正海逼疯了。老婆疯了,马正海竟要以国大代表之夫的身份参加开会,做国大代表的代表,由于于法不合,大家吵起来。安徽省的许多国大代表联名告了他,罪名是老套,说他是“匪谍”,原因是他被俘过三天,回来后没办自首,视同参加叛乱组织而被判刑,结果案子愈滾愈大,滾到他刚才戴上脚镣了。
余三共:马正海没有朋友或同志,他只有敌人?
龙 头:有也没用,马正海从不认识朋友和同志,他只认识敌人。他像一只受困的野兽、猛兽,所有接近他的人都会受到伤害。现实似乎对他这种人特别冷酷,他必须在冷酷的现实中求生存,遂以冷酷对冷酷。由于他太凶悍了,所以直到今天,监狱方面怎么整他,他都不怕;所有囚犯都拒绝跟他来往,他也不怕;监狱方面罚他住小黑房,他不怕;罚他不准接见、不准发信、不准借书、不准这个、不准那个,他都不怕;甚至监狱方面冻结他的户头,不准他买任何日用品,连卫生纸都不准他买,他也不怕。他太太都被他整疯了,他还怕人整?
余三共:那大便后怎么擦屁股呢?
龙 头:用手去挖去擦再洗手呀!(做手势)不过最后,他还是占了一点方便,就是他毕竟是国大代表之夫,夫以妻贵,虽然贵妻被他逼疯了,但是国大代表的万年薪水还是照领。总之,看马正海,你要把他当成受困的野兽、猛兽看,当成动物看,才看得出玄机。当成动物并非小看他,而是抬举他。从动物的标准看,动物估计自己的能力,比人准确得多。动物很少做出它们能力做不到的事,请你特别注意猫。猫很少有失败的举动,它做一件事,都做得成功、利落。猫跳一道墙,很少摔下来,跳不过的,它不会跳。人就不行。人常常做出他以为他能做的事,结果摔得很惨。这是人跟动物的大不同。
余三共:人跟动物的大不同,龙头只说了一半,还没说完。
龙 头:还没说完?
余三共:还没说完,你只说到人摔下来,没说到摔下来以后怎么样。真正人的精神就在摔下来以后的态度。人在摔下来以后,不洩气,还是要千方百计再来,这才是真正人的精神。人类的进步、人类的文明能有今天的成绩,就是因为有许许多多这种摔下又来的人,前仆后继,不信人不能,才创下了这么多的记录。说破了,这是一种人生观的问题,人的光辉就表现在有这种人生观的少数人身上。乍看起来,这种人有点不知他自己能力的限度,而要“逞能”,但结果是,只有这种人才能改变历史,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龙 头:你是说他们不失败?不牺牲掉?
余三共:谁这么说了?他们当然失败,当然牺牲掉。人为了想飞上天,想潜入海,想征服南极、北极,前前后后失败了多少次?牺牲了多少人?我说的不是指个人,个人会失败,会牺牲掉,我指的是这种类型的人,有这种人生观的许许多多人,他们的前仆后继,甲倒了乙来,乙死了丙来,此起彼落,代代相传,才慢慢连续成一条成功线。所谓成功,是这一线上的人连接起来的成功,不是个人的成功。
龙 头:你所指的成功,并不指个人。
余三共:不指个人,个人其实很少成功。个人只成功一点点,个人失败的记录比成功多。成功的一点点,就是这一成功线上的一小段。所以,简直可以这么说,成功是大家的,失败是自己的。
龙 头;这样说来,对个人公道吗?
余三共:个人很难向群众讨公道,个人至多只能向另一些个人讨公道。公道的问题,实在没法谈。历史上,个人有助于群众,但最后个人却被牺牲,没没无闻还算是好的,有的根本就含冤莫白。龙头刚才谈到马正海,看样子,这下子他完了,他山穷水尽了,他搞不下去了。
龙 头:你太不了解这种性格的奸雄了,他的性格绝不像一般人那样简单,一般人能搞就搞,搞不下去就洩气不搞,但奸雄绝不这样,奸雄是能搞就搞,搞不下去也绝不洩气不搞,他还是要千方百计搞下去,这就是一般人和奸雄不同的地方。一般人搞不下去的时候,会洩气、会消极、会怪别人、会怪自己、会难为情、会咳声叹气、会苦闷、会吟诗纵酒、会哭、会潦倒,甚至会死……但奸雄全没这一套,奸雄全没这一套洩气的反应,因为这一套反应全是弱者的反应,奸雄纵有一百个不是,但你不能不承认他是绝对的强者,他不做弱者的反应。
余三共:比照起来,龙头你搞国民党,不也如此吗?这样搞国民党能有效吗?
龙 头:(笑)开句玩笑,搞国民党像搞屄。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只是要一搞耳!有性欲、无性能是另一问题,重点是你要志在一搞才行。
余三共:(皱眉)这么说,一般人斗不过奸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一般人有洩气的弱者的反应,奸雄绝对没有?
龙 头:奸雄绝对没有。
余三共:奸雄不是在搞不下去的时候,也说想下野、想归隐林泉的话吗?
龙 头:那全是戏,能信吗?那一次不是以退为进?
余三共:所以你认为他虽然完了,还是要搞下去?
龙 头:当然。奸雄在困难的时候,绝不浪费一分钟去咳声叹气或吟诗纵酒,他仍旧一点不洩气,打起精神,重新祸国。没国可祸的时候,就在牢里祸每一个人。
余三共:这种性格是好是坏?
龙 头:是好是坏要看生在谁身上,生在圣雄身上就好,生在奸雄身上就不好。因为不洩气本身是一种强者的性格,如果方向正确,有这种性格真好。
余三共:一般人都缺乏这种性格,所以一般人都太弱。奸雄又不该有这种性格,结果反倒有,我们宁愿他们没有,遇到困难,他们就去潦倒,那该多好。
龙 头:因为坐牢,见识到活生生的像马正海这号人物,也算使我大开眼界。马正海长得人高马大,满面红光,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讲起话来声若洪钟,做起事来斩尽杀绝,他是一个恶棍、一个坏人,但坏得独来独往,坏得四面树敌、八面威风,坏得不论什么遭遇,绝不气馁、绝不咳声叹气、绝不情绪低落,至少没人能看到他咳声叹气过、没人能看到他情绪低落过,这真是怪物,虽然他是坏人,但坏得好极了!看了他,说不定有朝一日我老了,也改行做做坏人看,当然,这是开玩笑。
余三共:(对胡牧师)龙头即使是坏人,也和别的坏人不一样。
胡牧师:怎么不一样?
余三共:别的坏人虽然坏,可是想做好人而做不成;龙头的坏,却是做好人做累了。别的坏人,做了坏人并不觉得自在;他做坏人,却做得伸缩自如,还带了一大堆哲学。
胡牧师:(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余三共:不会的。他应该早就给自己订了一个界限。他规定自己,六十岁以前做好人,七十岁以后,人老了,就要开始坏一下,坏到死为止,坏死了。
胡牧师:那么老了还怎么坏?
余三共:就因为人老了,没能力坏到那儿去,所以他才放胆去坏。七十岁人的坏,跟年轻人完全不同,既不能杀人越货,也不能放火行凶,他就只好出坏主意,让别人替他去坏。
龙 头:我没机会了吧?等我到了七十岁,时代和人心早都变了,变成另一种了。那时候,好坏的标准恐怕都颠倒了,今天认为的好,已经落伍了;认为的坏,也无所谓了。
余三共:这样说来,要好要坏都得趁早才行?
龙 头:(笑)恐怕真的要如阁下所说。不过,节外生枝的扯一下吧,关键在是大坏人还是小坏人。
余三共:什么大坏人小坏人?坏就坏了,还分什么大小?
龙 头:古话说:“大伪若真,大邪若正,大私若公,大害若利。”只有蹩脚的假才看起来像假,一看就是假,真的假都看起来像真的。坏也如此。说不定愈是炉火纯青的坏,表现出来的,愈是好,愈跟它本身正好成另一极端。坏的高手经常表现好来使坏,来埋伏坏,动机虽不纯正、居心虽不良,但表现好表现久了,却常常欲罢不能,反倒阴错阳差,最后弄假成真起来。所以,你可以怕一个小坏人,但是不必怕一个大坏人,大坏人常常要装好人,装到自己最后收不了场,欲坏不能,只好继续好下去。所以真正的大善人大好人,往往都是大坏人的弄假成真,最后又突然死得其时,想好人回头也来不及了。
余三共:怪了,这样说来,搞不好就正是目前你龙头啊,何必等到七十岁呢?
龙 头:(笑)也许是吧。总之,我宁做真坏人,也不做假好人。但是,我们今天的好人标准是有问题的。人们从小就被教育做好人、训练做好人,长大以后,有的自信是好人、有的自许是好人、有的自命是好人,他们从少到老、从老到咽气,一直如此自信、自许或自命,从来不疑有他。但是,好人、好人,他们真是好人吗?深究起来,可不见得。事实上,世间所谓的好人,其实他们坏得真够瞧的。好人怎么会坏呢?会坏,我举出三点主要的,证明给你看,看好人坏在那里。好人的第一坏是不敢与坏人争。他们怕坏人,因为怕,所以不敢与坏人争。好人常常要“退让贤路”,其实退让的不是贤路,而是道道地地的“恶路”。什么叫“退让恶路”?退让恶路是好人用消极而退缩的办法,自承斗恶人不过,最后下台鞠躬,关门叹气,听任坏蛋们昏天黑地的乱搞。最后“坏人都在台上唱戏,好人蹲在屋里叹气”,天下局面才会愈来愈糟。天下坏事的造成,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坏人做坏事;另外一个是好人容忍、坐视、甚至默许坏人做坏事。结果呢?有能力或可能有能力的好人,在有机会或可能有机会的时候,放弃了打击坏人、阻止坏人作恶的行动。于是天下的坏事,也就一件一件的蔓延起来了。所以,不客气的说,坏事不全是坏人做出来的,其实好人也有份,容忍、坐视、甚至默许坏人做坏事,乃是使坏事功德圆满的最后一道手续,好人之罪,岂能免哉?
余三共:还有呢?
龙 头:好人的第二坏是以为“独善其身”便是好人。好人最大的毛病,乃在消极有余,积极不足;叹气很多,悍气太少。结果他们所能做的,充其量只是“独善其身”而已,绝不是“普渡众生”的好汉。但是最后,坏人并不因为好人消极叹气就饶了他们,坏人们还是要欺负好人、强奸好人,使他们连最起码的“独善其身”也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