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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三共: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屁股来屁股去的,恶心死了。你们现在铐在一起了,像是连体人,还不合作,还吵什么?
欧卡曾:我听说过连体婴,可以长大成连体人么?
余三共:这种涉及学问的事,要问龙头。
龙 头:最有名的连体人是一八一一年生在暹罗就是泰国的一对双胞胎,其实他们的爸爸是中国人,妈妈又有一半中国人血统,换算一下,他们每人只有八分之一泰国人血统。名字一人叫张、一人叫吴。他们以养鸭卖蛋维生。十八岁时,一个美国船长把他们拐上船,带到波士顿,开始走江湖,这两个人身体各部分无异常人,只是在胸骨与腹部有三吋半长八吋宽的软肉相连,相连归相连,却入水能游、出水能跑,能羽毛球,能步行八、九里不累,能外出打猎。他们并肩而行,面对面睡觉。躺着要转身时,便滾过另一人来调换位置;而对这种动作已习惯到可以一人转身时,不会弄醒另外一人。最妙的是,一个人嗜酒如命,另一个却滴酒不沾,不喝的人却不受酒精影响。更妙的,两人也结婚,各有老婆、生小孩,张有七男三女,吴有七男五女,一共生了二十二个。两个后来入了美国籍,美国南北战争时,他们同情南方,最后也等于遭到政治迫害,一穷二白了。六十三岁时候,也就是一八七四年一月十三号星期五晚上,张浑身感到不舒服,表示躺下来时胸口疼,吴却表示要躺下来睡觉,后来总算睡了。第二天吴醒来,问儿子:“你叔叔今天怎样了?”儿子说:“叔叔浑身冰冷,已经死了。”吴立刻大哭起来,对太太说:“死期已至!”两个小时后,他也死了。这对连体人,他们很少互相讲话,据他们说,两人看到同一件事,感觉一致,所以没有讲话交换意见的必要。他们也不下棋,因为像是同自己下棋,自己左手同右手下棋。不过,涉及政治却有奇迹出现。一八四七年国会议员选举时,两个投票选的却是不同的候选人。现在,问题来了,在医学上,他们明显的是两个人体、两个人,但是,法律上,怎么办呢?如果一个人是政治犯,一个人不是,处罚谁呢?牢里关谁呢?
余三共:当然一起关,因为这个王八蛋政府是宁枉毋纵的,是宁错杀十个,不可放过一个的。
龙 头:你意思是说,一个人判了死刑,另一个也得陪着死?
余三共:至少这王八蛋政府这样想。
欧卡曾:那等于说,王九胆枪毙了,我欧卡曾也得陪着吃子弹?
王九胆:轮不到我先吃,你先吃了。
欧卡曾:(笑)谁吃都一样,反正一起死,死时还戴着脚镣。
龙 头:你说得不完整。脚镣有轻的有重的,因死刑而挂的比较轻,因犯规而挂的比较重,而且口径比较小,穿裤子不容易。看挂脚镣的人犯穿裤子,就好像看一幕人体九连环或人体拓扑学topology,一身臭汗后洗了澡,穿完裤子又是满身大汗。有的人的脚镣擦得贼亮,因为闲极无聊,就把这种配件当成自己身上的器官来保养了。死刑犯被枪毙后,公家为配合迷信,给解下脚镣的杂役两百元,死者生前一般也会把一点钱夹在脚镣上,对使他死后自由的人聊表感谢。这种解下的脚镣,黑市可以卖五百元,因为其他死刑犯愿意换,认为戴了会有好运气——坏运气已被枪毙掉了。由于挂脚镣如此普遍、如此滥用、如此司空见惯,所以人人自危,可是我却看到一个例外的,他叫陈福生,二十四岁,因结伙抢劫被判十五年,他向我说他是冤枉的,最好的证据是他只有一只脚,他说一只脚不能跑,目标又明显,怎能做强盗?我说说得也是,一只脚只适合做海盗的船长。他把案子拿给我分析,可是没来得及救,就确定了。有一只脚的人,大概此生可有免于脚镣的自由了。现在你们两个小子四条腿,戴一副脚镣,是最倒楣的一种,比起处长大人来,大人就是大人,连戴脚镣都比你们神气!
史处长:(尴尬)龙头真会讽刺人,总是不放过我。现在变成了阶下囚,戴上脚镣,还大人什么嘛,现在一点也不大人了,反倒盼望自己一只脚了,一只脚至少不要戴脚镣。
龙 头:一只脚也可以神气呀!像《白鲸记》里的那位船长。那头白色的鲸鱼咬掉他的一只脚,他就天涯海角追杀这条白鲸,最后同归于尽,他真是复仇之神,宁愿为一只脚送掉一条命。我在这里,已经五年了,五年代表什么,代表你老了五年了,代表你五年没看到山和水了、五年没见过花和草了、五年没看过一只狗一只猫了、五年没搞过女朋友了。还有,五年没听过音乐了。
欧卡曾:唱歌不是音乐吗?
龙 头:唱歌是音乐,问题是,唱歌的是谁,唱的是什么歌。
欧卡曾:我在外面,最近学到一首新歌,倒很想唱给龙头听听。
龙 头:如果不把它当音乐,也许可以听听。条件是我如吃不消你的歌声,我就喊停,我一喊停,你就立刻停,不能再唱下去,唱下去会出人命。
欧卡曾:要杀我?
龙 头:来不及了,我们已经被你唱死了。
欧卡曾:哈哈,保证不会。我这歌是王八蛋刘家昌新搞出来的,叫“往事只能回味”。山水、花草、猫狗、女人,对龙头都是往事了,所以我愿意为龙头献唱一曲,使龙头自在一下。龙头如答应,我就唱了。
龙 头:(皱眉)那你就唱吧,要小声一点。
欧卡曾:我唱了,“往事只能回味”,作词作曲者:王八蛋刘家昌。主唱者:欧卡曾:
时光一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
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
你也已经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
像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龙 头:(鼓掌)很好。大家都鼓掌(大家鼓掌,欧卡曾也跟着鼓掌)。喂,欧卡曾,你自己鼓什么掌?
欧卡曾:(嘻皮笑脸)我也觉得很好,唱到最后,唱到“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多少多情啊!
龙 头:多情?多什么情?最后一句不是“我只好另外找一位”吗?女朋友走了,你干干脆脆,“另外找一位”,多么洒脱啊!
欧卡曾:不对,龙头听错了,最后一句是“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是在梦里跟女朋友依靠在一起,挤在一起,拱来拱去,是在一起呀,不是“另外找一位”呀,人家还在一起呢,怎么龙头就换起人来了?
龙 头:哈哈哈!我听错了,但是我的歌词其实比王八蛋刘家昌的还高明呢!情人走了,你另外找一位,岂不比梦里留恋更积极吗?
余三共:龙头好像对爱情很看得破似的。
龙 头:对了,我不认为把爱情看得太重或用情太深是件好事。英文有necessaryevil,意思是人生有一种“必要的恶”,我改写它,成为unnecessary good,可翻成“不必要的好事”,爱情是好事,是good,但是把爱情看得太重或用情太深是一种“不必要的好事”,因为当它出了问题的时候,爱得太多、太浓、太执着、太执迷,却是不好的。所以,为了不要在出了问题时看不破,根本就不该有unnecessarygood,因为实在是不必要的。可以有情,但是只要一点点,并且要练习一出问题就bye…bye的playboy态度,这才是真知情者。相对的,为情所困的人,表面是情种,其实是蠢蛋。
余三共:龙头对与女人的爱情都看得如此飘然而去,对与男人的友谊恐怕更不用说了。
龙 头:在友情上,我的确用情很淡。不是不够朋友,而是不感情用事,理性面多于感情面。
余三共:看起来有点无情?
龙 头:就那么说吧。古人的词说“情到多时情转薄”,大概就是如此吧?
余三共:除了歌词以外,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一句,虽然刚才我鼓了掌,可是声明在先,是礼貌性的,不是赞美性的。刚才听到欧卡曾的唱歌,说明了一件事,就是世界上有欧卡曾,证明了有上帝,因为有欧卡曾那种歌声,才证明了上帝惩罚人的方法是什么。
欧卡曾:(嘻皮笑脸)我对三共小哥对我歌声的意见,没有意见,我的答复只是再唱一遍。我要唱了:
“时光一逝永不回……”
王九胆:他妈的,不要唱了,唱得人烦死了!
欧卡曾:我唱我的歌,关你什么事?
王九胆:当然关我的事,你吵死人!
欧卡曾:什么吵死人?这是歌,我唱的是歌。这是音乐,音乐陶冶人生……
王九胆:我不管你说的是什么,你他妈不要唱。老子坐牢已经很受罪了,还要加上你这些鬼哭狼号……
欧卡曾:什么鬼哭狼号!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音乐。
王九胆:我就侮辱你,臭鸡巴,和你的鸡巴音乐。鬼——哭——狼——号!
欧卡曾:你这人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坐牢大家都受罪,受罪时候还有歌可听,应该感谢我都来不及,怎么还不欢迎?好吧,不唱就不唱,过几天出狱再唱。喂,说到出狱,问问你们各位看,出狱以后第一件事干什么?三共小哥你说。
余三共:我嘛,我第一件事是洗个热水澡,泡在浴缸里十个小时,不拖我不出来。
欧卡曾:好呀,泡热水浴,要不要附带音乐?把你自己泡在热水和音乐里。
余三共:你呢?你的歌喉和你的黑屁股不要热水和音乐吗?
欧卡曾:哦,我不需要音乐,我自己就是音乐。
王九胆:你王八蛋如果是音乐,我高兴死了,可惜你不是。
欧卡曾:为什么我不是?
王九胆:音乐你听它,可以关上,你却关不上。
欧卡曾:你这样说,我就开始唱了,反正关不上,我要把我所有会唱的歌每首都唱一遍。
王九胆:你说你把所有会唱的歌每首都唱一遍,事实上是全部唱了半遍,因为每条歌你只会唱一半。你这王八蛋!你敢用唱歌来威胁老子们!
欧卡曾:你王八蛋!
王九胆:你!
欧卡曾:你!
王九胆:你你你!
欧卡曾:你你你!
(大家笑成一团,幕落。)
第二幕 秋分
场景和第一幕一样,不过时间已从夏天转到秋天了,是中国阴历秋分的凌晨五点钟,阴历的九月下旬。
囚房里睡了四个人,大门对角线那边睡三个,从“书桌”边上数起,是龙头、余三共、史处长;从门口到矮墙间,睡着胡牧师,与对面三个人脚对着脚。
突然间,牢门轻轻的喀了一声,锁快速拉开了,门快速打开了,士官长带着班长六人朝着对角线方向直冲进来,睡眠中的四个囚犯同时惊醒、坐起。史处长站起大叫:“蒋总统啊!蒋总统啊!……”一条布早已缠上他的嘴,他已被反铐着,不晓得怎么回事,簇拥中布条挤开了,史处长大喊:“蒋总统啊救命!我跟你走!好好走!不要这样对我!……”布条又缠上了,他被一拥而出,一个班长殿后,把牢门咔嗒一声又锁上了。
胡牧师:(坐在地板上,拭泪)哎呀!哎呀!主啊!主啊!请给我力量,吓死人了!人家只不过教点书、传传教,就这样整人,把人家同死刑犯关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