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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最早乃网友funlin一字一字敲录而成,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些为了李敖研究这个共同理想,在背后不辞辛苦,不求回报,不懈努力的人们。)
剧中人
第一幕 夏至
第二幕 秋分
第三幕 冬至
第四幕 春分
后记
剧中人
剧中人
龙 头——三十八岁。大作家。
史处长——约六十岁。真名史子文。调查局处长。
余三共——二十三岁。大学生。
华老师——六十六岁。中学老师。
欧卡曾——十九岁。矮小子,真名王奉璋。小偷。
王九胆——二十出头。流氓。
胡牧师——四十出头。外号胡牧师,中学老师。
王家法——三十五岁。老兵。
老 黄——约五十岁。米商。
士官长——四十出头。
班 长——四十出头。
第一幕 夏至
一间平面正方形的囚房,也是立体正方形,因为它很高,高到你不管多高,也伸手碰不到它的房顶,碰不到房顶的惨淡日光灯,也碰不到灯旁那台扩音器兼窃听器。至多碰到外窗的窗台,但被一排铁栏和栏外一排透孔砖双重挡住,碰也白碰,何况又多了一层木框的玻璃窗。不过上有残破的纱窗以防蚊子,算是唯一的残破的人道与关怀。可是从这点人道与关怀望出去的窗外,是一片灰墙与肃杀,纵在晴天的时候,也令人有阴霾之感。
朝外开的囚房大门是厚重的,特色是大把手在外面,大锁也在外面,门里是光秃秃的,摆出的形势是这道门的开关权在外面,在门里的人只有听人关门上锁的份儿。久而久之,被关的会被关出一种习惯,就是外面不上锁他反倒浑身不安,不能睡觉。狄更斯《双城记》中那出狱后的老囚犯就是证明,别以为那是小说情节!
别以为这囚房的对外孔道是门,事实上,用门的时间还不如门旁边的一个洞、一个小洞、靠墙与地交接点上的一个小洞,长方形,约有30×15公分大,每天三顿饭,就从小洞推进来;喝的水,装在五公升的塑胶桶里,也从小洞拖进来;购买日用品、借针线、借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统统经过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来,检查后,也卷成一长卷,从小洞一段段塞进。囚房虽有门,却是极难一开的。——门虽设而常关。
门打开朝里望,斑驳的墙壁、破烂的地板是基本配备,迎面先来的是一道低腰的矮墙,墙一边砌在左面高墙上,另一边用活页搭上一片活动门板,形成L形直角。直角框内是水泥地,上有没盖子的马桶和洗脸槽,整个加起来,算是上空浴室、上空洗手间、上空便所,面积约占整间囚房的八分之一。从门口到矮墙间,可席地睡两个人,面积是四分之一。视野转到右边来,与大门成对角线的是地板上三卷铺盖,可睡三个人,与马桶成对角线的则是特殊的画面,一行行平放的书,垫起一块旧门板,上面又压满了书,原来是一个落地的“书桌”,盘踞的空间约占全房的八分之一,也就是可睡一个人的面积,那显然是“特殊人物”的势力范围。
这就是台北景美军法看守所中的第十一号囚房,时间在二十世纪的七○年代,正是中国祸国殃民的独夫蒋介石退守台湾的岁月。中国阴历夏至的上午,阳历的六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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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拉开了。囚房内,龙头坐在“书桌”旁,背后垫着卷起的棉被,低头看书。右边角落瘫着史处长,两眼望着房顶发呆,脚上戴着脚镣,表示判了死刑。两人中间坐着余三共,自己跟自己下着围棋。对面门旁边靠墙坐着华老师,也在看书。
史处长:(左右张望,眼露凶光)谁偷吃了我的砂糖,是谁?
余三共:(抬起头来)你叫什么?
史处长:有人偷吃了我的砂糖。
余三共:你怎么证明?你不要血口喷人。
史处长:怎么血口喷人?我有证据,给你们看。我在砂糖上铺一层纸,抓了一只苍蝇放进去,盖好瓶子,谁打开这瓶子,苍蝇就飞了,我刚才一打开,看不到苍蝇了,这就证明有人偷了我的砂糖。
余三共:乖乖,什么时候了,什么地方了,你这个调查局的处长大人,被判了死刑,戴上脚镣了,还在犯老毛病,养线民,现在养不到线民,你居然养了一只线苍蝇,你可真好意思!
史处长:有什么不好意思?偷我东西吃的才不好意思,我有什么不好意思?
余三共:我说不好意思,是说你们这种特务出身的职业病、老毛病,居然为一点砂糖就要发作,这该多不漂亮。大家都落难,就算有人吃你一点糖,又算得了什么?何苦养只苍蝇来证明什么。
龙 头:(笑)不过,我的看法与你余三共先生不同:从另一个角度看,处长大人这种作风也未尝不是一种进步的表示!至少他用生物学的方法来作为抓贼的证据,而不再用把我们每个人都修理一顿的方法——人类学的方法,来要我们招供,所以,我支持处长大人的科学态度。
余三共:龙头啊,你错了!处长大人第一步是用生物学的方法来证明这屋里有贼,但要查出是谁,就得用人类学的方法查,处长大人的科学只有第一章,第二章以后全是血肉模糊。
史处长:你这位大学生啊,不要这样挖苦人好不好?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说了也许你们不信,我史某人办案,从来不用刑,从来不刑求逼供。
余三共:(冷冷的)那你用什么?
史处长:(睁着大眼)用劝呀!我要对犯人晓以大义,要举出证据,给他希望,劝他跟我合作,使他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地跟我合作。
余三共: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是调查局国民党大处长,却被劝成共产党,又是怎么劝成的,难道是靠别人对你晓以大义吗?你在情治系统里面,是资深老特务了,调查局整你,照理讲,应该客气一点才对,该不会对你骂粗话动拳脚罢!
史处长:哪里的话!还不是照样:拍桌吼叫、指面怒骂、威胁侮辱、恶言恐吓!
龙 头:你没有挨揍?
史处长:没有。
龙 头:那就是优待了嘛!好多人都被揍得很惨呢!
史处长:什么优待?那些问案的,一开口就说:“史子文啊!我们知道你是老共,你今天落网了,赶快承认了帐,免得受苦。”我一否认,他们就拍案怒骂,连十八代祖宗都被他们侮辱了。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鬼,他当我的孙子还差不多哩!居然对我说:“史老先生,我老实告诉你:我们局长做事是很果决的,他交给我们办的案子,都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你看,被我们请进来的人,那一个可以不认罪就放出去呢?局长给我们绝对的权力,犯人不认,准许我们采取各种办法,直到他认罪为止。要是硬挺到底,耐打耐揍,坚不承认,那就不要怪我们狠!我告诉你,那时你只好被抬着走出这个大门。你在我们局里做过事,并且做到一级主管处长地位,是行家,你知道,释放一个犯人无罪出去,对党国的损失有多大?你现在不认,迟早也要认的。皮肉之苦,实在不好受,我们也不是没有辣椒水和老虎凳。我是好意劝你,为的是要救你,不是要害你,你好好想一想!”你想想看,以我的年纪,真的再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或者是痛打一顿,岂不是真的要被抬着走出调查监狱的大门了吗?没办法呀,我不情愿死在里头,只好明讲:我史子文不会“想”,请他们告诉我,该认什么,我就认什么,自白书也请他们写给我抄。——这么一来,我当然不至于挨揍了,那里是什么优待?
龙 头:处长大人,当时你没提出你和局里的关系吗?
史处长:怎么不提?当时承办我案子的,是我苏北同乡科长刘昭祥,他的两条腿不一样长,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凸出的黑眼球在玳瑁镜框中旋转,像一只蛤蟆,外号就叫“跛脚蛤蟆”。他的是非标准也人如其腿。我问他:“说我是共产党,你们要拿出证据来。”他说:“我们办案还靠证据吗?你想一想,过去你是怎么办案的?”我说:“我们是自己人啊!”他冷笑说:“自己人?你已经是我们的敌人了。话又说回来,如果你是自己人,你更应该对组织坦白,组织会饶恕你。不过,如果你还不招,我们就知道不给你吃一点苦头,你不会承认,我们要帮忙你思考。”我知道所谓帮忙思考,就是大刑伺候,我内行,我招了。
龙 头:原来你们调查局对自己人也跟别的人一视同仁,照样大刑伺候诬陷是共产党?
史处长:(苦笑)这叫大公无私吧!
余三共:对不起,处长大人,你在当处长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也办过不少大小案子了吧,你不大刑伺候别人成吗?可能吗?
龙 头:三共啊,这种问题,就别问了吧。调查局的晓以大义,大义内容有二:客气的是疲劳审问,不客气的是夹棍横棍,据我所知,华老师受的晓以大义最多,华老师,你的案情他们两位不完全清楚,你再谈谈你的案情。
华老师:我们这一案,扯到十三个人,没有一个是共产党,却要我们承认是共产党。我们不承认,于是全套客气的不客气的都来了。
史处长:难道我们这一案,就有半个是共产党?
华老师:我们不敢同处长大人比,我们当成共产党被抓的,而你们是把人当成共产党来抓的,只是你这位大人抓到最后,变成麻将牌的“自摸”而已,抓到自己了。
史处长:唉!除了报应、报应、报应,我还能说什么?我为国民党和它的政府,卖命卖了四十年,却被它们交在一群无知的小喽啰手里,对我逞凶恣暴,摧残我的身心,毁辱我的名誉,这才是我最痛恨的!试问:那些调查员、军法官、监狱官兵,算什么东西?讲抗日,他们还没出生;谈反共,他们只在课本上读到;对党国,他们屁贡献都没有的。国民党却把我们这些抗日反共有功的人,交给那批小子来凌虐逼迫,诬良为匪!像这样没是非、没人性的勾当,居然也干得出来,真的,国民党不亡那有天理!
龙 头:处长大人说得对,国民党不亡没有天理。问题是,一旦亡了,国民党无处可逃,投降都没人要,最后一死,总算还戴着国民党的帽子而死。而你呢,你是国民党,却戴着共产党的帽子而死,但真的共产党又不领情、不认帐,这种对比和下场,岂不太令人遗憾了吗?
史处长:我的父亲、伯叔、堂兄等,为国民党而死,被共产党杀了,国民党不领情、不认帐。而今,我被国民党指为共产党了,万一因此而死,我这个冒牌的,人家共产党还不是照样不领情、不认帐。虽然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但我们究竟为谁而死的啊?留什么丹心照给谁啊?
龙头:过去几十年中,有过两回国共合作,这回算是第三回了吧?国民党和共产党这回在你身上合作起来了,你变成又国又共的两栖动物了。
史处长:唉!又国又共,真国假共,里国外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连做假共产党都是杂牌的呀!
龙 头:(转向华老师)还是由正牌的假共产党华老师完整谈谈你的案情吧!
华老师:我受过三天三夜、四天四夜、五天五夜的疲劳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