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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停下来,倚梅请她到他们新居喝杯咖啡。
甄保育有事走开一会儿,乃意坐在他们雪白宽敞的客厅内呆半晌,然后说:“我最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甄保育。”
倚梅笑得弯下腰。
她左边肩膀仍然略见佝偻,手臂也未能完全伸直,此刻低着腰身笑,姿势更见怪异。
乃意忽然觉悟,投资已经这样庞大,不跟着他姓甄,恐怕血本无归,到这种田地,抽身已经太迟,只得跟到底。
乃意只觉难受,连忙低下头喝咖啡。
一边又十分庆幸,维真与她,从来不需这样辛苦,纵使不够轰烈,却胜在温馨自在。
“对了,乃意,我看过你写的大作。”
乃意刷一声涨红面孔,连忙谦道:“写着玩的,你别当真。”
倚梅笑,“很难讲,文字中感情那么真挚,读者说不定就弄假成真,爱不释手。”
谁不爱听好话,一时间乃意飘飘然,几乎没倒戈奔向倚梅这边,喊一声“知我者林倚梅”也。
一时脸红红,说不出话来。
门铃一响,进来的却是甄老太,人老了就灵,只听得她精神饱满地说:“不好不好,整间屋子白茫茫难看极了,幸亏我替你们挑了一式织绵窗帘。”转过头来,才看到另外有客。
姜是老的辣,面不改容,“任小姐也在这里,好久不见,你没唆摆我外孙女吧,怎么不见她来看我。”好像有点痛心。
蔚为奇观,人人都是戏子,生活即是舞台,年纪越大,演技越是精湛,甄老太肯定已经成精。
乃意笑笑,“岱宇也专等老太太叫她。”
她不来看你,你不可以去看她吗,爱分什么尊卑老幼,分明是假撇清。
林倚梅不愧是未来乖巧孙媳妇,连忙解围,“老太太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你不知道吧,大哥同大嫂闹分居呢。”
乃意一怔,甄佐森与李满智?
老太太看倚梅一眼,“何必同外人解释。”坐下叹息。
倚梅笑,“乃意不算外人,况且此事路人皆知。”
区维真一定早有所闻,可恨这小子守口如瓶。
“大哥越来越不像话,衬衫领子上印满口红就回家来,大嫂一调查,事情便闹大了。”
乃意注意到倚梅已经改了称呼,本来口口声声叫表姐,此刻李满智已变成不大相干的大嫂,并且把人家的家事稀疏平常娓娓道来。
这是故意的。
倚梅每做一件事都经过深思熟虑,绝无即兴,她是特地要老太太知道,她此刻全心全意要做甄家的人,娘家已不重要。
李满智会败在这表妹手下。
李女士一心一意拉来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人现在正努力把她冷落,威胁她的存在。
这出乎李满智的意料吧,早晓得,还是让毫无机心的凌岱宇留在身边,岱宇才不屑研究人际关系,势力范围,李满智午夜梦回,不知有否反悔多此一举?
够了。
看到这里实在已经够了,乃意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刚巧保育回来。
他一定要送乃意一程。
一路上乃意绝口不提岱宇,乃意让他闲话家常,给他时间回复自然,然后他终于说到正题:“婚后我就是甄氏机构的总经理了。”
“那多好。”由此证明甄佐森宣告失势。
“大哥不讨老太太欢喜,近日已决定将他撤职,你知道佐森只不过爱花费,不在乎实权。大嫂却动了真气,要离开甄家。”
对别人家事,乃意不知如何置评,过了很久很久,她才问保育:“你快乐吗?”
甄保育一愣,非常纳罕地看着乃意,“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当然满意。”
乃意叹口气,牵着他鼻子走的人实在太高明了,引他入彀,控制他,使他完全失去自我,照着所安排的路线走,却还让他以为那是他自由的选择。
也许,那可怕的主使人还会十分谦卑地跟在甄保育身后,处处作出随从貌……太厉害了,这样工心计,为的是什么?不外是甄保育这个人与他的家私,两者都不算出类拔萃,根本不值得机关算尽,太聪明了,只怕有反效果。
保育见乃意不语,便说:“今日我亲身听你说岱宇竟那样懂得处理新生活,总算放下心来。”
乃意忙不迭叫苦,这个误会,分明是林倚梅拿话挤出来的效果,加上乃意逞强,未加否认,甄保育才认为凌岱宇心境不差。
半晌乃意才问:“你呢,你适应吗?”
“倚梅十分迁就我,乃意,即使挑剔尖锐如你,也得承认,她对我全心全意。”
乃意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得重复一句:“保育,祝你幸福。”
“你也是,乃意。”
乃意在泳池旁找到岱宇。
她索性缱绻地抱着香槟瓶子,放意畅饮,这时,偏偏又渐渐飒飒下起细雨来,乃意怕她着凉,除下外套,搭在她肩上。
岱宇握住乃意的手,“大作家,什么风把你吹来。”
手是冰冷冰冷的。
泳池里有几个外国孩子,冒雨戏水打水球,嘻嘻哈哈,不亦乐乎。
岱宇怔怔地说:“瞧他们多开心,一点点事,就乐得什么似的,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仿佛苍穹因他们而开。乃意,他们才不管人家怎么看他。其实,人只要过得了自己那一关,就快活似神仙。”
雨丝渐密,乃意缩起肩膀。
“那么,”乃意温和地说,“你也把要求降低点好了。”
岱宇看着乃意,“你瞒不过我,你有话要说。”
乃意鼓起勇气,“岱宇,甄保育将同林倚梅结婚。”
岱宇十分镇定,“意料中事耳。”
乃意说下去:“你有两个选择,要不终日徘徊醉乡,让它毁灭你一生,要不振作起来,忘记这个人、这件事,好好过生活。”
岱宇像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你没有聋吧?”乃意责问她。
岱宇忽然笑起来,“校长,你训完话没有?”
这时刚好韦文志打着伞过来。
乃意把一口恶气全出在他头上,“你干哪一行的?女朋友顶着雨白淋你都不管,颓废得似不良少女你亦视若无睹,太没有办法了!”
在岱宇前仰后合笑声中乃意悲哀地离去。
回到家,听到父母亲在议论她。
“乃意倘若把稿酬贮蓄起来,不知能否缴付大学学费。”
只听得任太太答:“写到二○○一年或许可以。”
乃意不出声,他们仍然小觑她。
不要紧,比起凌岱宇,任乃意太懂得自得其乐。
写到二二○○年又何妨,时间总会过去,她摊开笔纸,开始工作。
做梦最需要闲情逸致,难怪刻薄的时候,有人会讽刺地说:“你做梦呢你。”
写作不但拉低功课成绩,且倦得连梦都不大做了,更抽不出时间应酬亲友同学,乃意知道她得不到谅解。
这样的牺牲,将来即使成为大作家,恐怕代价也太大。
乃意倒在床上,阖上双目。
仍然潇潇地下雨,鼻端一股清香,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一张长榻上,身边紫檀架上供着一盘白海棠,那香气显然就是花的芬芳,一摸脸颊。一片濡湿,像是哭了已经有段时间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正在发呆,忽然听得咳嗽声,越咳越凶,乃意不由得打横坐起来,不管这是谁,呼吸系统一定有毛病,怎么不看医生。
乃意好奇地随着嗽声走入内房,经过窗口,看到一排带紫色斑点的竹子,正随风摇荡挨擦,发出飒飒孤寂之声。
这是什么地方,好不熟悉,乃意仿佛觉得自己曾在该处住过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她呆呆地欣赏了一会儿雨景,传说舜帝南巡,死于苍梧,其湘妃夫人追去,哭甚哀,以泪挥竹,故竹上斑点宛若泪痕。
正沉思,乃意又闻少女饮泣声。
她伸手掀开一道软帘,走进房内,只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
窗上绿纱颜色已经有点旧了,乃意脱口说:“不是说要拿银红色的软烟罗给重新糊上吗,这园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反而不配,怎么还没换。”
说毕,以手掩嘴,这关任乃意什么事?
少女咳得益发厉害。
乃意再走进去,只见床上帐子内躺着一个女孩子,脸容好不熟悉,乃意正探望,忽然伊抬起头来,乃意“哎呀”一声,这可不就是她的好友凌岱宇。
乃意过去扶起她,惊惶失措问:“岱宇,岱宇,你在这里干什么?”
只见岱宇脸容枯槁,紧紧握住她的手。
室内空气是冰凉的。
乃意吓得落下泪来,“岱宇,我即时陪你去看医生。”
那岱宇喘息道:“紫鹃,紫鹃。”
乃意扶起她,“我是任乃意,岱宇,你看清楚点。”
她急出一身冷汗,岱宇竟病得好友都不认得了。
“紫鹃,多承你,伴我日夕共花朝……”声音渐渐低下去,手缓缓松开。
乃意走了真魂,大声叫:“岱宇,你醒醒,你醒醒,我马上叫救护车。”
她大声哭出来。
“又做噩梦了。”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拍她的面孔。
乃意尖叫一声,自床上跃起,大力喘气,看到跟前坐着的是区维真。
乃意拔直喉咙喊:“岱宇,我们马上去看岱宇!”
披上外套,拉着区维真就出门去。
她没有听到父母的对白。
任太太说:“这是干什么,成日疯疯癫癫扑来扑去。”
任先生答:“艺术家特有气质嘛。”
任太太说:“幸亏有维真,否则真不知怎么办好。”
在路上乃意一直默默流泪。
维真试探问:“你做梦了,看见岱宇?”
“车子开快些,我怕她遭遇不测。”
“梦境是梦境,乃意,镇定些。”
“那才不是梦,太真实了,太可怕了。”
“所以叫这种梦为恶梦。”
车子驶到公寓大厦楼下,乃意二话不说,下了车,蹬蹬蹬赶上去。
什么叫做心急如焚,如今才有了解。
到了岱宇那层楼,乃意未经通报,一径抢入走廊,只见房门虚掩。
乃意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但是随即听到乐声悠扬,笑声清脆。
乃意抹干泪痕,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轻轻推开房门。
只见套房客厅内水泄不通地挤着十来二十个客人,全是年轻男女,正在翩翩起舞。
室内温暖如春,同梦境大大不同,空气甚至因人多而有点混浊。
乃意关心的只是岱宇,于是在人群中搜索,她轻轻避开一对正在热吻的情侣,终于看见岱宇束起长发穿着翠绿露肩晚服,坐在白缎沙发上在试一只高跟鞋,而韦文志君正蹲在那里伺候她。
她无恙!
乃意背脊才停止淌汗,她几乎虚脱,吁出口气。
岱宇抬起头来,“乃意,你怎么又来了?快坐下喝杯东西,文志君,请为女士服务,还有,小区呢?”
她无恙,乃意双膝这才恢复力道。
乃意轻轻坐在她身边,仿佛再世为人。
“这只鞋子坑了我,窄得要死,穿一会子就脚痛。”
岱宇笑脸盈盈,什么事都没有。
乃意用手掩脸,“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什么梦?我知道了,梦见你自己一直乱写乱写,一直没有成名。”岱宇竟取笑她。
乃意为之气结,“我才不关心那个。”
“真的?说话要凭良心啊。”岱宇咕咕咕笑个不停。
乃意问韦文志“好端端搞什么派对?”
韦文志有点无奈,他把乃意拉至一角。
这位英才蹲在颓废少女身边已有一段日子,一天比一天彷徨,徒劳无功。
“她说庆祝新生活开始。”
乃意默然,岱宇若真的打算从头开始,倒值得燃放烟花炮竹,普天同庆。
“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