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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徒弟,在那儿蹲着择菜。闻国家停下自行车间:“你们老板呢?”
徐灵的徒弟说:“在她房间里哭。”
闻国家说:“为什么哭?”
徐灵的徒弟说:“孙淑影来过了,理了发,不给钱,还替徐红梅教训了我们老板一
通。”
闻国家听了徐灵徒弟的话,气愤起来。他站在路边想了想,觉得应该去看望一下徐
灵,安慰安慰她。徐红梅这么寻衅生事,挑唆孙淑影,实在叫闻国家难堪。闻国家骑上
自行车,到另外一条街上买了几枝鲜花,藏在公文包里,进了发廊,上了楼,敲了徐灵
的房门才把鲜花拿出来。
徐灵正哭得泪人似的,一见闻国家举着鲜花进来,顿时就噙着泪花笑了。她从闻国
家手里接过鲜花,手在激动地颤抖。
13
徐红梅站在路边继续抹眼泪,死活又要去卖主那儿讨个公道。孙淑影考虑得比徐红
梅周全一些。她说:“首先你没有证据证明人家做笼子,其次又不是人家从你口袋里抢
的钱,是你自己自愿买的,其三现在是市场经济,进货渠道不一样,同一件东西的价格
是有差别的,其四人家还可以赖账说你没有买过他们的布料,因为你没有发票,其五我
们两个女人,人家是私宅,人家把门一关,谋害了我们谁也不会知道。你说呢?”
徐红梅自然不再坚持去了。可是徐红梅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一个月的基本生活费
就这样在最繁华的市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全部骗走了;并且她受了骗还在感恩戴德,
这就严重地侮辱了她的人格。
孙淑影的看法不太一样。孙淑影认为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她说:“你只看见你自
己倒霉了,怎么不想想有人因此就发财了呢?说不定什么时候,你遇上了一个好机遇,
是别人倒霉你发财呢?现在就是机遇多。”
徐红梅说:“真的吗?”
孙淑影说:“自然的。现在遍地是黄金,就看你会不会抓住机会去捡。”
孙淑影的话又给徐红梅注入了新的活力,并且报纸上也都是像孙淑影这么在说话—
—徐红梅又开始频频上街并且终于有一天撞见了机遇。
这么一天,就在徐红梅踯躅街边的时候,她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那位
同志,你的什么东西掉了。”
徐红梅转过身来,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同志捡了一只长方形的纸包,纸包用橡皮
筋扎着。现在的徐红梅对陌生人有了警惕性了,她没有开口接话,而是首先认真地打量
男同志。男同志见徐红梅这般模样,赶紧把自己通身看了一周,问道:“怎么啦?哦,
你认识我吗?我们是不是在市委的信访办公室见过?对不起,我们接待的人员太多,我
不太记得,你是——”男同志说到这里,徐红梅已经消除了警戒。男同志无意中透露出
来的信访干部的身份与他的打扮和风度非常吻合。其实徐红梅早就一眼看出男同志是一
个干部。徐红梅微笑了,对男同志说:“我不认识你。请不要介意我刚才的态度。实在
是现在的社会太复杂了,我简直不敢随便与陌生人搭腔,生怕遇上骗子。”
男同志也笑了,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现在的社会的确是有一点乱。不过这是
市场经济发展中的必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倒认为好人还是有的,而且好人还是绝
大多数。比如我捡了东西想送还失主,骗人从何谈起呢?”
徐红梅顿时被男同志的理论说服了。她不太好意思他说:“你们干部的觉悟就是要
高一些!”男同志夸奖徐红梅说:“你这个同志觉悟不低嘛,很有社会经验嘛。”两人
说着话,徐红梅蹲到地上,将自己包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一件认真地拔拉了一番,最
后没有发现丢失什么东西。男同志手里的纸包显然是别人丢失的。
男同志掂了掂手里的纸包,说:“怎么办呢?失主在哪里呢?我还有急事。”不远
处的街边蹲着几个木匠泥瓦匠,男同志朝他们挥了挥手,男同志告诉徐红梅,他们家在
装修,他是来请工匠的,家里还急等着他把工匠带回去呢。男同志啧啧连声,左顾右盼
地指望失主出现,看样子他急坏了。徐红梅见此情形深感内疚,她想自己也是工人阶级
的一员,也曾当过兼职的干部,受党教育多年,为什么不能够主动承担在这里等待失主
的义务呢?徐红梅向男同志表示了自己的意愿。男同志喜出望外,连连感谢徐红梅。不
过还是男同志有经验,临走之前他建议他们共同把纸包打开看看,看里面包的东西到底
是什么。男同志说:“一人为私,两人为公。要不然到时候万一失主说是黄金是现钱,
反倒让你赔他呢?我们最好把问题想复杂一些为好。你说呢?”
徐红梅说:“对对!对对!”徐红梅出了一后背的细汗。人家到底是正规的干部,
多么有经验。要不然真的有事,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于是,男同志与徐红梅凑近在一堆,打开了那个纸包,里面居然是两大扎从银行取
出的百元钞票和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划着极不工整的大字:老虎,今还赌债两万五千元
整,开张收据给虾子。男同志赶紧合上了纸包,与徐红梅四目相对,两人都被这意外的
情况弄得心情很动乱。徐红梅都听见了自己的咚咚的心跳,她有生以来就没有见过这么
多的钱。男同志小声说:“我们赶快到一边再商量。”
根本来不及多想,徐红梅就紧跟着男同志跑到了背街的楼房后面。男同志首先提出
这是一笔不义之财,不能交给失主。徐红梅同意男同志的意见。交给派出所吗?派出所
还不是要交还给失主,也许要罚他们一点款吧?派出所会不会没收成为他们自己所里的
福利呢?男同志说:“就现在社会情况来看,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徐红梅和男同志
面对纸包,都表现出了巨大的矛盾心态。徐红梅辛辛苦苦做了二十多年的工,总共都没
有挣到这么多钱,机关干部也是比较清贫的,而这些化名为老虎虾子的社会渣滓,却成
千上万地赌钱。这些人民币根本就不该落到他们手里。终于,赌债和老虎虾子这种乱七
八糟的化名使他们摆脱了矛盾。男同志说:“应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上帝
在暗中照顾我们这些正直而又清贫的人。我们二分之一好不好?”
机会来了!徐红梅这么感觉。徐红梅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她红头涨脑地点了头。
男同志把纸包交给了徐红梅,说:“我得先把那些工匠带回家,再到这里与你会合,然
后我们去公园找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处理这事。并且我认为这件事情纯粹是我们之间的
秘密,千万不要对第三个人讲。我们处理完了这件事情之后各人走各人的,既不要互通
姓名,也不要再来往,你认为呢?”
徐红梅悄声说:“好的。”
男同志已经骑上自行车要走,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身问徐红梅:“对不起,丑话还
是说在面上的好,我把钱都交给你了,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独吞呢?”
徐红梅说:“本来就是你捡的,你这么好心给我一半,我怎么能做这种昧良心的事
情?”
男同志说:“如果我建议先让我拿走,你同意吗?”
徐红梅不假思索地说:“那又何必呢?”
男同志说:“那么你就应该将心比心了。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已经比较了解对方。
但是按规矩我们还是要有一点互相的制约。”
徐红梅抱着纸包,问男同志怎么个制约法?男同志想了想,说:“事不宜迟,也没
有多的时间和多的办法可想。你的首饰是黄金的吗?”
徐红梅说:“当然。我们再穷也不兴戴假首饰的,我们又不是乡下人。”
男同志说:“你的项链、耳环、戒指、手镯和手表加起来总共是多少钱?”
徐红梅一件一件地算了一下,大约是两千来块钱。男同志开玩笑说:“才这么一点
钱。你丈夫也大小气了。再过一个小时,你就是一个万元户了,可以买一点贵重的首饰
戴戴。另外我建议你买一瓶洗指甲油的水,把脚趾甲上面的斑斑驳驳的油全部清洗掉了
再涂漂亮的指甲油,我看我老婆就是这么做的。”
徐红梅又一次地脸红了,这一次的脸红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这个男同志什么都懂。
居然是他告诉了她怎么去掉指甲油,这简直是太离奇了。徐红梅吃吃地傻笑着,连忙取
下自己所有的首饰。首饰的价值与纸包里的款额差距太大使徐红梅只有用语言来增加自
己品德的分量。她对男同志说:“首饰只值这么点钱我真是很抱歉,但请你务必相信我,
我一定会等你来的。我们不见不散。”
男同志说:“我也很抱歉,其实我要你的首饰没有什么用处。等我回来就还给你。
我最多半个小时就回来。”天哪,这简直像是在约会了。徐红梅的脸又隐隐地红了起来。
他们两个还互相悄悄地挥了挥手。
14
这一天的事情发生在下午三点半钟。男同志走了之后,徐红梅背靠着楼房的墙角坐
了下来,尽管她面前有垃圾,有老鼠探头探脑,有化粪池里溢出来的污水,她还是心情
爽朗视面前的一切如诗如画。她望着被高楼切割成的条状蓝天,脑海里翻飞着许多前所
未有的新奇的幻想。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徐红梅盘算着,她有了这笔钱,有了
这么一些非凡的经历,她真的是可以写诗了。她今天回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钢笔!徐
红梅下了坚定的决心。她这辈子说不定还会出现新的奇迹的。到时候孙淑影一定会羡慕
得要死,而徐想姑将要气得半死,闻国家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闻国家肯定将不再会去
什么徐灵发廊,一个乡巴佬女子有什么内涵呢?
当然,男同志再也没有出现。三个小时过后,黄昏悄然降临,下班的人们在纷纷地
回家,许多自行车从徐红梅身边经过,给徐红梅带来的是每时每刻的绝望。经过了再三
再四的推测与思考,最后徐红梅打开了纸包。她伤心欲绝地发现天上没有掉下馅饼,更
不可能掉下男人毫无目的的温情。纸包里面的钱是假的,除了第一扎钱最上面的一张百
元钞票。徐红梅狠狠地跺了几下脚,瘫软在他们徐家生活了上百年的城市大地上。徐红
梅失声地痛哭了几声,她发现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没有泪了。唯有愤世嫉俗的情绪在
深化着深化着,那情绪波浪般地推动直达诗的境界。不过徐红梅还是有理智的,她不会
此时此刻在大街上写诗,那样别人会把她当作精神病的。再说她也没有随身带上钢笔,
实际上她还没有找到她的钢笔。再说徐红梅从心底里升起了一丝对诗的怀疑,她怀疑现
在的诗还能够像鲁迅先生的文章一样当作匕首和投枪使用吗?
写于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二日
修改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二日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