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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完全是。队里的制度变了,包了产,他有责任了,不干不行。”
巧巧又笑了,说:“人家说,庄稼人的心,只有土地和女人才拴得住。嘻嘻…
…”
“谁说的?”
“书上说的。”
“哪本书,借我看看。”
“不,不给你看。”
“我晓得,你就会胡编。”
“胡编么?”巧巧赶上前一步,跟容儿挨挨挤挤地并排走,田坎小路窄窄的,
谁不小心,谁就会踩到一旁的田里去,田里刚刚插了秧。
容儿说:“鬼丫头,你疯啦,挤什么呀?”巧巧争辩道:“你为什么说我‘胡
编’啦?你哥哥不就是那样么?前几年他不出工,你不是批评过他么?团支部不是
也研究过帮助他么?队上开社员大会还点名批判过他,可是管什么用?……包了产
以后,你嫂嫂又过门来,他不就变样了?……我怎么是‘胡编’?人家有事实根据
呢!”
说着,巧巧叹了口气。这姑娘成天爱说爱笑,象个小喜鹊似的,这会儿却长长
地叹了口气。
容儿问她:“怎么不往下说f?呻唤什么呀?”
巧巧说:“容儿姐,我看自从兴起新的责住制以来,不管是老年人、中年人,
还是青年人,积极性都高了。我们这些团干部,平常自以为满积极的,老是嫌人家
思想落后……可现在,我们倒显得没人家积极了,我们落后了,我总感觉得有些…
…孤单……”
“是么?”容儿心里一沉,象是什么撞在她的心上,她站住了。望身边的巧巧,
溶溶的月光下,巧巧依然在笑,明眸皓齿,形影清秀。
“看什么?”巧巧扬了扬眉说,“你以为我在哭?我才不哭!……我在思考哩。
我想我们这些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讨厌的情绪:孤单!”
容儿咬着嘴唇,她想哭。
巧巧又说了,声音挺人:“有时候,真想选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算了,一辈
子总得嫁人!……有个学木匠的,人也挺不错,可是……”
容儿捏了捏巧巧的胳臂。巧巧忙放低了声音问:“怎么啦t!”
容几挽着巧巧,顺着一条据了弯的田坎继续走去。月光突然明亮起来了。
容儿看看天,天上的浮云己不知去向。低下头来,月亮映在水田里,在她的脚
下边。水卫的月亮跟着她们走。
巧巧要是不说话,就不是巧巧了。她总是顺着自己那不成章法的零乱的思路唠
叨。一边走着,一边又说了:“小翠不就是这样么:在从学校毕业回来的时候,多
积极呀!发誓要用自己的双手改变大队的山河面貌。组织铁姑娘战斗队那阵,你看
她干劲多大……后来呢,她那天对我说:‘包产到户’好是好,可是老头子领着一
家大小一天到晚在几块地里干活,天天一个样,想说句话也没个对象!干脆走吧,
换个地方吧……’小翠说走就走,好快呵,明天就是结婚的日子了。算起来,她比
我们还小一岁,……她哥哥说了:‘魔鬼的引诱胜过上帝的召唤。’他哥本来不同
意这门亲事,那男的不行,什么都比小翠差劲儿,还不就是有钱!家里是冒尖户,
就一个独子……”
巧巧还往下说着。可容儿不再听了。她想着小翠的哥哥,那个“怪人”!
这些青年们,跟他们的上辈是很不相同的。他们上过学,念完了高中或初中,
除了一年四季庄稼经,他们心里装着比父母兄嫂们更丰富得多的东西。他们不满足,
他们给农村的古朴的生活带来了某些变化。这种变化是很微小的,却是不容忽视的。
在这个大队,小翠的哥哥在青年们心目中是大伙默认了的“首领。”他读的书比谁
都多,他担任大队会计以后,突然大胆地推行起生产责任制来,什么“包产到组”、
“包产到户”,什么“专业承包、联产计酬”等等,十个生产队就有几个花样。起
初大队支书都反对他。他因此得罪下了一些生产队长和大队干部。可他满不在乎,
社员们不反对他,一年下来,大家都得到了好处,那些记恨他的人也少了。可是,
青年们却不理解他,和他疏远起来了。容儿、巧巧她们从前常到小翠家里去的,近
来也走得稀少了,就连小翠也骂她哥哥是“冒险家”,是“大人物”。在容儿心中,
他是个“怪人”。可是,偏巧这个“怪人”对她有种说不清楚的吸引力。
巧巧的话已经往哪州哪国绕了一圈,容儿不知道。这会儿,定了定神,却听她
在说:
“……真是闷得慌,我就偷偷写起小说来了.我把农村各式各样的人都写进小
说里。还没写完,小翠给抢了去看,却又叫她哥哥发现了。那个死猴儿,就在人家
稿纸上修改起来了,‘土地、女人’什么什么的……”
“改得好么?”容儿不经意地问,她并不十分注意听巧巧的叙说。她倒是很注
意地望着水田里的月亮,这月亮一步不挪地紧紧跟着她。不等巧巧回答,她又说了
句:“你就没有对我说过,你在写小说。”
巧巧说:“我怕你呢。”
容儿不看月亮了,侧过脸来望着巧巧问:
“怕我?”
“是怕你。因为……我写了一家人:老娘自私透了,克得很;儿子呢,三十岁
娶不上亲,又穷又懒;一个姑娘呢,二十多岁了,成天劳动,还做着团支书的工作,
因为队里穷,家里穷,她一年四季都穿着又厚又粗的衣服,布的颜色又老,想买一
件的确良衬衫吧,没这笔开支,有一次,在供销社看见那种雪白的薄薄的乳罩,她
多想买一副回去戴起来呀!可就是……”
“去去去……别说了。”容儿狠狠地拧了她一把。
巧巧哎哟一声笑道:“偏说!不怕你了,还没说完呢!”
容儿捂着耳朵:“我不听……”
“好,你不听算了,”巧巧还吃吃地笑着,“后面还……”
容儿是个诚实的女子,从小过惯了俭朴的日子,对于生活上吃喝穿戴的事,不
挑剔,不计较,更不嫉妒人家。有些事情,过了,她也不再去想。可是,巧巧此刻
突然提起一件过去的小事来,事情是再小不过了,却是这样的使她难为情……四年
前的事了,那一天她和巧巧去公社开会,经过供销社的时候,巧巧拉她进去,巧巧
向她介绍戴上乳罩的种种好处。那时候她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她在柜台前站了
一阵,心里好难受、好委屈呵!她那时是队里科研小组组长,一年挣三千多分,不
算少了,可是一年四季她手上没有一个零钱。队里穷,家里也穷,为了哥哥的婚姻
大事,母亲把每一分钱,每一个鸡蛋换来的钱,全都积攒起来;要不,又有什么办
法呢!做妹妹的甘愿为哥哥的事吃苦。然而,当时她多么希望自己有那样一件小玩
意儿呵!她离开柜台时,心里很不平静,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委屈”的苦涩味。
过了两个年头了,生活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农村姑娘需用的一些小玩意儿,对于容
儿来说,早已不是个问题,哥哥又十分的体谅她,有了收入,总是不忘给妹妹一点
钱,由她去支配。但是,这一切都是怎么样在变化呢?每走一步,都需要回头去看
一看么? 对于一个农村姑娘, 也有这个必要么?容儿什么时候变得“贪心”了,
“不知足”了?她很不满意自己有这种情绪。她轻轻叹了口气。月亮在水田里慢慢
移动,伴着她的缓缓的脚步。巧巧侧过脸去看她,只见她那双十分好看的眼睛里噙
着泪,亮晶晶的。她发现巧巧在窥视着自己,忙扭过头去。月亮在水田里变成模糊
的、破碎的了。
巧巧说道:“嗨,你哭啦?刚才你拧我一把,这会儿还痛呢!我都没哭,你倒
……”
容儿打断她的话:“讨厌!哪个哭了?”
巧巧说:“你别不认账哪,哭了就哭了,怕什么?我这人爱笑又爱哭,可你呢,
不爱笑,不爱哭,把什么都装在心里,怕人知道了,也不嫌闷得难受么!”
容儿不言语。她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个田角,容儿隐约听到山边的麦桩地里传来一种熟悉的响声:嚓一嚓一
嚓。有人还在那儿挖地。巧巧没有听见,只顾说话:
“容儿,你真的在想什么呀?”她见容儿依然不理她,便紧追着又问:“想出
嫁了,是不是?”
容儿轻声回答:“不。哎,别那么没得出息吧。嫁了人,不见得能够把一切问
题都解决了。要是能够……”她住了嘴。
巧巧吃惊地望着容儿,等着她往下说。
容儿叹了口气,低头拢一拢自己乌黑的头发,说:“真讨厌!”
“你骂我?”
“不,我骂我自己。我都快变成个老太婆了。”
巧巧疑感地望着容儿。
和巧巧比,容儿更丰满结实,干地里的农活,力气也更大些,可以干小伙子们
能干的一切粗活、力气活。巧巧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出
这种丧气话来。幸好静静的月夜里,没有谁听见。
★ ★ ★
麦桩地里站着一个男的,光着膀子,拄着一把锄头。月光下,他显得很矫健。
其实呢,他的相貌平常,个子也不高,是不能用一般的“英俊”二字去形容的。
他的下颚宽大,显得坚强而又笨拙。笑起来,嘴巴比常人都更大些。这会儿,
他已经认出了容儿和巧巧。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很难看的,他笑着,招呼道。
“喂,二位……到哪儿去呀?”
容儿有些吃惊地站住了。她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巧巧的嘴不让人,忙说;
“你招呼的什么?‘二位’……什么二位三位的,难听死了!”她接着父责备道:
“嗨,你才好哩!你亲妹子明天就出嫁了,今天来了那么多客人,你不在家里帮帮
忙,叫你老妈妈累死呀?你呀……真是个‘大人物’!
那人依然笑着,大嘴里露出两排坚实的发亮的牙齿。容儿想问:“你为什么在
这儿挖地呀?这不是你们家的包产地……”他们两家不在一个生产队。但她知道他
家的包产地都在山坡上,不在水田边。小翠告诉过她:“我哥假积极,没人包的山
坡地,他包。累死我了。哪个姑娘嫁到我们家来,只有跟着他受累。”
容儿远远地站立着,什么也没有问。她望着他。月影朦胧,他不知道容儿在盯
着自己。
“没得客人。小翠这几天不知为啥不高兴,几家亲戚要来赶礼,她早早的就把
人家推了。小翠做事就是这样……”
他这样回答巧巧。容儿听了一愣,想问:“为什么啦?”但她仍然没开口。
巧巧又说了:”是后悔了吧。当初就不该那么急急忙忙做决定。明全哥,你说
是不是?”
明全摇摇头回答:“明摆着嘛,还用问。你们二位……是给小翠告别去的吧?”
“是呀,”巧巧说。她望了一眼容儿,容儿忙说道:“是的,我们看小翠去。”
“好吧,快去吧,一会儿转来,我还有几件事要给你们说。”
巧巧说:“好的。”
容儿却说:“什么事,现在就说吧。”
“也好,我们在田埂边坐一会儿吧。”明全说着,把单衣披在肩上。
三人坐在田坎上。明全点燃一支纸烟。他悠闲地吐着烟圈儿。巧巧靠着容儿的
肩膀,催促明全快说。容儿两眼盯着面前的田水,她又看见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