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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站在牛首池畔用汉白玉雕砌起来的瀛台上,望着上林苑秀丽的景色,轻轻
叹息一声。
他的眼睛眯缝着,深邃而略带沉思的目光使人难以揣摩他心中在想什么。如姬
和大臣们都微微躬着身子站在他后面。
忽然,嬴政仰起脸来看着天,轻声吟哦:
朝暾出东方兮,照陋室兮明晃晃。
春梦难足兮,只恨非兮月之光。
吟毕,嬴政缓缓回过头来。看见尚书站在他身边,随口问道:“这诗如何?”
尚书深深欠下身子:
“好诗,好诗!微臣第一次听见这般好诗!大王真是才学横溢,美秀多文,天
下无匹!”
嬴政的面孔突然沉了下来:
“此诗并非寡人所作,而是荆轲的。你身为尚书,不学无术,竟不知如此名诗
为何人所作,却随口奉承,真是谀也!”
尚书听了嬴政的话,面孔一下子变得同他那胡须一样白。
嬴政狠狠甩了一下袖子,把脸转过去。
尚书的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这时,忽然从附近传来一阵猪的嚎叫声,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传来声音的方
向。离瀛台三十多步远的地方有一幢灰色的房子,那是上林苑的御膳房。
嬴政问常侍郎:
“那儿在做什么?”
“启奏大王,”常侍郎诚惶诚恐地回答,“这是御膳房在为大王准备彘肩,供
大王等一会儿在华台饮酒。”
猪叫声愈来愈尖厉震耳了。嬴政的眼前浮现出一只猪被屠夫牢牢捆起扔在地上
的情形。
他的双眼又习惯地眯缝起来。
“这声音真惨,”他呐呐道,“令人不忍卒听。”
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渐渐在嬴政脸上显露出来。眼角下一块肌肉在不易察觉地
颤动着。
“叫声为何如此凄惨?……”他自言自语。
猪的叫声变得断断续续了。
嬴政突然对常侍郎说:
“快到御膳房传寡人的旨意。那猪不要杀了。寡人今天不吃彘肩了。”
常侍郎一时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站着没动。
嬴政一挥手:
“还不快去!”
“领旨。”常侍郎匆匆跑下瀛台。
嬴政长久地注视着御膳房,一动不动,面部表情非常沉重,如姬猛地想起,这
表情她昨天黄昏在西垂亭不就见过吗?
但马上,她眼前又浮现出另外两幅图景:昨天夜里嬴政因为尤永在奏牍上写惜
几个字就下令将他处死;刚才又将伍庆“赐死”。杀这两个大臣的时候他连眉头都
没有皱一下,却对一只小蜜蜂那么富有怜悯心,甚至不忍听猪在被杀时的叫声。蓦
地,她想起别人在形容嬴政性格时说过的一句话:“时而高雅如菊,时而残暴如剑。”
真是个奇怪的人!不知为什么,如姬感到有一股凉气从心底涌上来,禁不住打了一
个寒噤。
六
离开牛首池后,嬴政一干人到虎圈、狼圈欣赏了从外国进贡来的珍异动物,然
后到华台。酒筵早就布置好了。嬴政面朝南踢坐着,如姬在他身边。大臣们按照官
职的大小顺序坐在东西两侧。
酒过三巡,乐工们走上台来,为嬴政演奏音乐。今天他们演奏的是秦穆公所作
的《钧天之乐》。嬴政平时挺喜欢这首曲子,今天不知为什么听来却意味索然。忽
然,他恍然大悟:原来乐队中少一样乐器——他最爱听的筑。他不由得又想起燕国
的乐匠高渐离来。倘若把他弄到自己身边,听他击筑,那该多好!随即他又想到了
燕太子丹,想起了同他那一段不愉快的交往,心里又飘起一片阴云。
细心的如姬马上察觉出嬴政的心情,她向嬴政凑近一点,低声说:“大王不愿
听《钧天之乐》,可愿听臣妾唱歌?”
嬴政点点头。
如姬走到嬴政对面重新跪下来,向乐工们要来一张箜篌,自拨自唱。这是在秦
国流传特别广的一首著名歌曲:《无衣》。她知道嬴政格外喜欢这首歌,想借此使
嬴政高兴起来。
如姬有一副好嗓子,歌声婉转动听:
岂日无衣?与子同袍。
王与兴师,修我戈矛。
岂日无衣,与子同仇。
……
如姬一面唱一边不停地用眼睛偷瞟着嬴政,不知为什么他那张脸依然阴沉沉地
布满乌云。当第一段唱完的时候,虽然他举起铜觞,对大臣们说:“好歌!再来一
阙!”但口气那么平淡,心情并无转机。嬴政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然而如姬能
从他的眼神里分辨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
如姬唱歌时,胳膊上伤口痛是十分厉害,但她强忍着不显露出来,身上都出汗
了。唱完歌后她回到嬴政身边,这时,嬴政正用一双略带悒郁神色的眼睛望着远方,
如姬循其目光看去,只见黛色的、蜿蜒千里的终南山像巨蟒一样卧在天边。晴空中
飘着几缕淡淡的浮云。如姬发现嬴政的左手紧握着鹿卢剑,右手在剑鞘上轻轻抚摸
着。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像痉挛似地微微抖着。他在想什么?如姬心里暗忖,再次
把目光投向鹿卢剑。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如姬心中。她想:
“啊,对了!他在想公子无忌的事呢!”
如姬跪在苫席前倒了满满一筋酒,恭恭敬敬,举过头顶,献给嬴政,道:“大
王请。”
嬴政接过铜觞,没有说话。
一只叫不出名来的小虫飞到嬴政的膝上。如姬眼尖,一下看到了。她低下头一
边用手去弹那小虫,一边说:
“大王可是还在想公子无忌的事?”
嬴政突然把脸转了过来。
如姬因为是低着头的,未发现嬴政的举动,继续说:
“臣妾认为护军将军实在太过分了。公子无忌不就是晚到一会儿吗?奈何施以
这般重刑。我看,他简直没有把大王放在眼里。过去他当五校大夫的时候,人家就
说他‘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依臣妾之见,大王还是速颁一道赦书,将
公子置之。”
没有听到嬴政发话,如姬抬起头来,猛然一怔:只见嬴政正用异乎寻常的阴沉
悒郁的目光注视着她。这样的目光,她从未见过。她心跳了。
嬴政缓缓把铜觞放在几案上,瘦削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
如姬有些茫然。
嬴政把目光从如姬身上收回来,默默地注视着地面。
如姬的眼睛不解地睁大了。
死一般的寂然。
突然,嬴政抬起头来,对站在几案旁的执法吩咐:
“把如姬推出去。”他的两个指头弹了一下,作出杀人的表示。
如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一定是看错了。但在这一瞬间,她那本来
是粉红色的瓜子脸还是刷地变得灰白了,唯有嘴角上还挂着来不及抹去的微笑,不
过已经僵死。
“大王同臣妾在开玩笑吧?”如姬说。她越努力做出平静自然的样子,越不自
然。想笑,却变成一丝苦笑。
嬴政没吱声,也没望她。
见此情形,如姬的心像被尖锥刺了一下,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两个身披重甲的武士大步向如姬走来,把她从苫席上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拎了起
来。直到现在,如姬才明白并非身在梦境。她望着武士那两张冷漠的面孔,心里是
怎样的震惊啊!刚才一切都是好好的,怎么转瞬之间却突起狂澜?她究竟在什么地
方触犯了嬴政,竟招致杀身之祸?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以致于她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
住嬴政。平时这双眼睛是妩媚的,现在在惊恐之下,却是另一种风韵,依旧楚楚动
人。
嬴政望见这双眼睛,心里动了一下,但马上把目光移开,挥手示意武士们快把
如姬推出去。
如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
“大王,为何诛杀无辜?……”
她美丽的眼睛里突然溢满了泪水。
嬴政脸色平静地说:
“寡人刚才已经讲过,今日出游中,谁若再提无忌的事,定诛不赦。你怎不听
寡人的话呢?”
“什么!”如姬哭着说,“臣妾并没听见大王这样说过啊!并没听见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含着万种凄楚,无限悲凉。
“不用多说了,”嬴政说,“寡人历来金口不开,开口不改。这你是知道的。”
如姬眼泪汪汪地说:
“臣妾并不是有意触犯大王,实是不知啊!大王却无罪加诛……”她哽咽着说
不下去。
嬴政身后的几个宫女都不忍目睹这幅惨景,纷纷背过身去。
嬴政用沉沉的目光望着如姬。
“你是责备寡人?……”他说。
“不,”如姬垂头啜泣,“臣妾不敢。臣妾的意思是……”
嬴政的眉头皱了起来,轻轻拂了一下袖子:
“休要再说了。”他朝执法瞟了一眼。
“快把她推出去!”执法大声吆喝。
两个武士喝了一声,拖着如姬向台下走去。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使如姬突然产
生了无法形容的力量。她挣开两个武士的手,扑到嬴政的几案边,望着他,热泪交
流。
“大王啊!”她的声音是那样凄惨,令人闻之心碎,“难道忘了半年来的恩爱,
忘了昨天夜里对巨妾说的话吗?……”忽然胳膊上袭来一阵剧疼,连忙用手捂住。
想起刚才的情景,她哭得更伤心了。
所有在场的人听见这话,都感到全身有一股寒流通过。但嬴政连动都没动一下。
武士们把如姬推走了。她不再求饶,只用一只手捂住面孔,嘤嘤而泣。发髻开
了,插在头上的“五色通草苏花子”掉了,一络柔软的秀发散乱地贴在额前。
嬴政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面不改色地举起铜觞,用炯炯的
目光扫视四座,说:
“请,满觞!”
所有的人一齐举觞过头,恭肃谨敬地说:
“大王请!”
七
暮色苍茫。巍峨的宫阙上依稀留着一层淡淡的夕照,而下面已经逐渐变黑了,
显露出壮观的剪影。
如姬寝宫前的小院静悄悄的,树枝不动,草儿不摇,连平日葳蕤盛开的花朵也
在凄凉的暮色中耷拉下脑袋,仿佛在叹息着昔日的主人——如姬的悲惨命运。宫女
们在中午就离去了。宫外挂着的一些装饰物诸如灯笼之类的东西也被取走,只剩下
一座寂寂空屋。
嬴政独自默默地伫立在院中,望着昨天他还在里面度过一个良宵的寝官,许久
没动一下。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阴沉,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悒郁。面庞上的皱纹显
得更深更长,仿佛在一天间老了许多。
夜色渐渐变得浓重起来,月儿爬上了树梢,他整整在院中站了一个多时辰,然
后长叹一声,走进寝宫。
这里一切如故,只是美丽的女主人已经命归泉下。一缕惨白的月光从窗棂中射
进来,满目凄清。忽然,不知为什么,嬴及觉得如姬的一切现在竟那样强烈地、栩
栩如生地在他眼前浮动:她那满含秋水的双眸;她那美丽的面孔;她那丰满的胳膊
……总之,她的一切。但这一切都属于昨天了。
蓦地,一阵强烈的孤独感向他袭来。他举目四瞩,好像才弄清自己正置身于如
此寂静而漆黑的空屋。
他退出屋来。
在院子里,他碰上了第三个儿子子哀,说:
“父王,我就猜你准是到这儿来了,果然不错!”
嬴政低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