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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他说。
我不理他。他找不到香油瓶,我也不告诉他,听任他把花生油倒进汤里。
我不吃。看他一个人吃。我等着他来劝我,他不劝,一个人吃得饱饱。
“现在,我到周东家去。”他站在门口,懒洋洋地说。
我想外战正紧,不可再进内讧,对他说:“我已经去过了,软硬兼施,那孩子什么也没有讲,像刘胡兰在敌人的铡刀前一样坚强。他的母亲还护犊子。”
“那孩子什么都会说的。”丈夫胸有成竹。
“你怎么知道?”我大为惊诧。那孩子策划周密,手段凶狠,绝非一般少年。
“因为我是男子汉!这种事,妇道人家出面是没有用的!再能干的妈妈也是妈妈,而我是爸爸!”
丈大摔门而去。也也睡了。我焦急地等待,不知道将有怎样一个结果。突然想起那孩子伫望路边的等待,不知与我孰轻孰重?
丈夫回来了。脸色平如秋水。我突然怯怯,不敢问他。
他安闲地掏出一截纸条,丢在桌上,仿佛往锅里放一馄饨皮。
“喏,这是那两个打人凶手的名字和学校,上面的那个就是那疤脸。”丈夫冷静地说。
“你怎么得到的?”要不是怕惊醒也也,我会大叫起来。
“自然是周东说的,不然我从哪里知道?字条也是周东写的,我叫他写规矩点,可他依旧写得不好。他的字不行,不如也也。”
这个时候还有工夫评论字!我盯着看字条,像地下党的机要员在敌人破门而入时背诵文件一样。现在,这两个名字已经像钢印一样刻在我脑海里。
“你到底是怎样让他就范的?”
“很简单。我先征得他父母的协助。我说,各家只有一个孩子,都愿让他成材。成不了材起码不能让他蹲监狱。现在这事起码有九成是你们孩子唆使人干的,比如你们就认识那疤孩子。但终不是周东动的手。所以,只要他说出打人的是谁,我就去找那两个小子算帐,与你家无干。他父母还算明白,就躲到一边,由我去审他们的孩子。”
丈夫攻心为上,确较我高明。随着他的叙述,我眼前像演一出电视剧。
丈夫对周东说:“告诉我疤孩子的姓名。”
周东昂首挺胸:“不知道!”颇有英勇不屈的气概。
丈夫说:“真是好样的!你知道明天下午或者是后天下午或者是大后天下午,你会碰上什么事吗?”
周东说:“不知道。”他脸上的敌意消褪,露出渴望的神色。所有的少年都渴望知道未来。
“体会在哪个黑夹道里,被人揍得皮开肉烂!而且,我干得绝对比你漂亮,不会留下丁字路口这样的话把。”
周东的一颗牙咬着嘴唇,嘴唇渐渐变得同牙一样雪白。
“真的不是我打的。”周东说。底气却远没有刚才足,像自行车有慢撒气的毛病。
“但是你指使人打的!明天,我们会带也也去认!”丈大急了,他不愿以一个成年人的智慧与少年人兜圈子。
“认呀!认去呀!”男孩突然还了阳,兴奋起来。
丈夫立即敏感到这是一个圈套。小伙子,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他把脸一沉:“你以为明天我们会上你学校去认吧?傻瓜!我们去拳击学校!”
这是敲山震虎。如果男孩再沉着一点,他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可惜他的牙齿不由自主地陷入嘴唇,便有鲜红的极细小的血滴渗了出来。
“叔叔,如果我说了,你真的不去找我们学校吗?”男孩低下了那颗潇洒的头。
“真的。”’丈夫说。以一个成年男子浑厚的喉音和无可置疑的胸怀。
“我去拿纸和笔来写。”勇孩讨好地说。
“他终于草鸡了。没骨气!以后有什么重要工作,比如警察和安全部,不能要这种孩子。”丈夫安静地结束了他的出访报告。
“你混帐!”我不顾教养地大骂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丈大终于惊诧起来。
“你这是出卖原则,妥协投降!为什么答应不找他们学校?这种操守恶劣的孩子,怎能叫他逍遥法外!你用原则作交易,实际上是在包庇纵容邪恶!要用这种卑下的办法,我还用你去吗?我也早就把口供引诱出来了!我不要用出卖原则换来的纸条!”我把纸条团成一个球,朝丈夫的脸盘掷去。可惜纸条团得不够紧,在半路上坠了下来。
“可你认为领着也也到拳击学校去一个个查认凶手的滋味好吗?亏你还是母亲!那是一种残忍!残忍,你懂吗!”丈夫也咆哮起来。
也也在他的小屋哇地哭了。我们赶紧跑过去,以为是争执吵醒了他。
“妈妈,我做恶梦了。”也也睡眼惺松。
“梦见什么了?”我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感觉到逐渐刚硬起来的发丝扎着我的手。
“梦见一群凶恶的恐龙,拉着我说你是也也吗,然后就围过来……”
“以后谁要问你是也也吗?你就说‘不是,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记住了吗?”
“记住了。妈妈。”
“睡吧,也也。恶梦要比好梦好。好梦醒来一看,世界满不是那么回事,你就会失望。恶梦醒来会发现,事情并没有糟到那种程度。没有恐龙,它们早在几亿年前就灭绝了。现在只有爸爸妈妈在你身边。”
我握着也也的手。丈大的大手又握住我们俩的手。仿佛包饺子时,一个饺子漏了汤,就用另一张大饺子皮重新包一层,那个饺子便格外肥硕,煮也煮不熟。
也也睡了,满脸仍是惊惧。我用手抚去这恐怖的表情,但它们粘得很结实。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也也的母亲吗?我是张五珠。”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张五珠是谁?也也又怎么了?手中的听筒像一柄铁拳,沉重地击打我脆弱的心。
“我是也他的班主任。孩子挨了打,有些事情咱们需要交换意见………”
化妆盒会使女人的面貌变得难以确认,电话对声音也有这种功能。张老师是也也的班主任,很有经验的一位老教师,我一直尊敬地叫她老师,竟忘了她还有一个正规的名字。
我突如其米地哭了。
当着丈夫,也也和其他人,我掉过泪,但那不能算哭。那只是一只装得过满的桶,溢出的几滴水。只有在这空寂一人的办公室里,对着冷冰冰的话筒。我才痛快地哭了起来,任眼中的水被螺旋形的电话线,引流地面。
对方静寂无声。每隔一两分钟有一声轻微的“哦”,表示她在注意倾听并未离去。
“真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平静下来后说。
“没关系。”她温柔地回答。
“假如你不忙,请到学校来一趟。”张老师说。
我很忙,但我还是立即到学校去了。
这两天,我到打人凶手的学校去了,拳击学校也去了。我言之凿凿,声色俱厉。各方领导对此都很重视,认为致伤虽不很重。但事件包含着某种恶性犯罪的萌芽,表示一定严肃处理。我不放心,还特地打听了两个凶手的出身。知道都是平民家的子弟,没有官官相护之虞。我静等着处理他们,满含着报仇雪恨的快意。
儿子还是天天同维娅一道上学,我要让他懂得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和法制的力量。
张老师斑白的头发,像一段华丽的毛料,“我也是母亲。”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为了这句话,我的眼眶又发酸。但我再不会哭了。
“事情的过程我都已了解。现在,两个凶手所在的学校已经做出初步决定,给他们以留校察看,拳击学校已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除名。”张老师单刀直入对我说。
这天下终究还有公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气的尾巴处闻到了炸宽带鱼的腥气。
“张老师,多谢您了!”我双手握着她的手说。这个结果并不是她做出来的,但激动之下,我总得感激一个人。
她轻轻地像褪手铐一样,把手从我的掌中脱出。“也也妈妈,等我的话说完,你如果还想感谢我,我将很高兴。只是这里不好谈。”
这是教师办公室。正是上课时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
张老师领我到会议室。洁净舒适,墨绿色的沙发,软得像个陷阱。
我兀地紧张起来。告知好消息,是不必讲究场合地点气氛的。
“别紧张。”张老师笑笑,明察秋毫。“我只是想同你谈点个人意见,不想让别人听到。”
我略略安了心,蜷在沙发里,像一只疲倦的猫。
“两所学校的处理都很严格,您能预料到以后的事情吗?”张老师的眼睛很亮。我想课堂上她提问学生,一定是这副炯炯有神的模样。
“我只顾高兴,以后的事,还没来得及想。”在这双眼睛之下,你会立即把想到的话说出来。
“以后他们会再次殴打也也,而且手段更加凶残。”张老师很平和但字字清朗如铁。
“不,这不可能!”我出于本能叫了起来。
“这完全可能。”张老师冷漠地重复。我终于明白也也谈到她时为什么充满尊崇。
我的头像折断了桅杆的帆,沉重地耷拉在胸前。
难道仇恨就这样冤冤不解,难道正义就这般软弱可欺?
“我再找学校!再找他们的家!”我激愤地站起来。
“您想一直负责这两个不良少年的教育吗?正确地讲,应该是三个。”张老师椰揄地说。
“不!不!”我沉重地跌下。
“那两个孩子没有救了。这么大一点年纪,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哥们儿。敢对素不相识的小朋友出此毒辣之手。策划周密,每日蹲坑埋伏,不辞劳苦半个月,毫无怨言,又立攻守同盟。真是上好的罪犯坯子!”张老师威严的目光中冒出火苗,几乎燃着华丽的白发。
“我不是疤孩子的班主任,我只是也也的班主任。我只能管也也。明天晚上或后天晚上,……”张老师侃侃而谈,描述我们家将要发生的情况,好像她面前挂着一张我家未来 24小时至48小时形势图。
“会这样吗?”我迟疑地问。
“会。”张老师一口咬定。
我听明白了。我只有一个也也,张老师教导过成百成千的学生。我不能不悉听教诲。
“但是,我不!”我无法接受张老师的好意,明知不该件逆于她,但我更不能忤逆了自己做人的准则。
“随您吧!”张老师站起身。“同您进行这种谈话,对我来说也十分痛苦。我一直教给孩子善良,做一个正直的人,但为了也也,也是为您着想,我只能如此!”
我抱着头,无言以对。
“假如也也再不同维娅一道上学,他将更加安宁。”张老师又追加一句。
“可维娅是个很好的女孩!”我想起维娅美丽的母亲。
“大主意您自己拿吧。若是实在想不开,您可以哭,就像刚才在电话里那样。这房间隔音,吵不着别人。您走时,将门带上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