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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好不焦躁。便又催家人进去。家人道:“我家相公事忙得紧,那得工夫
打发,你且去去再来。”曾九功发急道:“不过送了出来就是,费他甚么工
夫。烦你进去说声,不要收了银子倒来哄骗我。”家人道:“你且不要急性,
少不得打发你去。”都一个一个的走开去了。曾九功急得没法,坐一回,走
一回,象煎盘上蚂蚁一般,好不难过。渐渐天已傍晚,并不见一些信息。心
里按捺不住,便自走到屏门后,高声叫唤。几乎喉都喊破了,那里有人应他。
只得又走出来,寻着家人,叫他进去传语。那些家人,也有个应他的,也有
个笑他的,总不在心上。看看天已垂暮,一发没了影响。曾九功惊慌不定,
暴躁如雷,只狂呼痛哭。闹了一会,只见暴无忌挺着肚子,笑嘻嘻的踱将出
来。看见曾九功跳个不停,反慢佯佯的问道:“吾兄有何尊干,却到舍下如
此发狂?”曾九功听了大惊道:“我在此等了一日,怎还不交我陆小姐。倒
来问我何干!”暴无忌笑道:“这陆小姐吾兄几时交与我的!”曾九功听这
一句,就如把桶冷水在顶门里一浇,只大嚷道:“你收我一千银子,天秤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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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还补上二十两,因是赎陆小姐的,你敢图赖吗?”暴无忌道:“谁人收
你银子,甚么人见证?可曾有收票与你吗?”曾九功道:“银子是你亲手兑
的,当面交割,有甚么收票。至于见证,自有天地神明,昭昭洞鉴。你想坑
赖得去吗?”暴无忌道:“你且请了天地神明来与我对证,才交还你陆小姐。”
曾九功道:“京城地面,岂容劫抢财物。你若不还我人,少不得到上司告你。”
暴无忌道:“我在那里劫抢你的!既如此说,且等你告了来便还你人;只怕
就到当官,那官府料你这穷汉自然没有这一千银子。”曾九功道:“我银子
是借来的,其人现在,不会质证吗!”暴无忌道:“你借与不借,也不关我
鸡巴的事,你老婆被官府卖了,反在此撒赖,还不走你的路!”曾九功大怒
道:“你坑我妻子,哄我财物,倒还这等无状。你恃着衙门威势,就不怕王
法了!”暴无忌道:“你家丈人犯了法,那陆小姐是我当官买的,那见得还
是你妻子。”曾九功道:“人口没官,也不容你衙蠹私买,况又白骗我银子,
不是个知法犯法吗!”暴无忌道:“我在部里十余年,上下衙门都是我相熟,
凭你到那里申冤,少不得死在我手里。”曾九功道:“你纵钱索通神,少不
①
得贯满天殛 ,不知我死在你手里还不知你死在我手里哩!”暴无忌怒道:“这
厮在我眼前敢这等放刁,小厮们与我扯他出去!”众家仆听见家主吩咐,一
个个磨拳擦掌,走将拢来,揪衣的揪衣,扯手的扯手。曾九功正待发恼,早
被众家仆拖拖拽拽,身不由主,已扯到大门之外。曾九功欲待再走入去,又
被众家仆兜颈一叉,跌了一个大跟头。才爬起来,就是夹嘴两掌。曾九功见
不是势头,只仰天大哭。有阕《锦缠道》曲云:
最伤心,叹池鱼生分瑟琴。儿女枉情深。自从海棠开,想到如今。只因为被奇灾,因此把
良缘陆沉。恨豺狼,赚娥眉,黑陷难禁。何处望佳音?恼杀了愁潘病沈。望苍苍空泪零,休说
是同衾共枕,买相思,早已葬千金。
曾九功此时,进又不得,退又不甘。因想千金之物,白白被他赚去,买
不得陆小姐见面,枉负干白虹一片恩情。展转思量,愈加恼恨。欲待寻死,
又想恩仇不白,枉为男子,况陆小姐又终无出头之日。欲待再与干白虹商仪,
争奈银子已被骗去,干不得事来,又不好见他的面。想到此处,不觉泪如泉
涌。看看天已昏黑,惭愧不前。忽又转一念道:“干哥哥好意成全我夫妇,
此时自然悬望,若不去回复一声,岂不做了逝水浮萍得恩忘返之辈。只得老
着脸,去赔罪的是。”因勉移步履,含着两眶眼泪,孤孤恓恓的望干白虹下
处走来。干白虹正望得眼穿,几次心里想到:“交银赎人,原没甚么拖延,
为何去了一日,不见回来?难道他领了妻子,竟不与我说声?又决无此理。”
正欲叫何寿去问个音信,忽见曾九功垂头丧气泪汪汪走入门来。一见了面,
就双膝跪下。干白虹大惊,连忙扶起。问是何故?曾九功哽咽道:“小弟深
负哥哥恩德,实无颜以见江东,愿受鞭责,稍释罪戾。”干白虹笑道:“有
话且说,怎这等慌张失志?莫非那暴无忌又有些变卦吗?”曾九功道:“小
弟不幸遇此凶徒,人财两遭坑骗。”就将暴无忌收了银子又把陆小姐图赖的
话,尽情与干白虹说了。干白虹大怒道:“清平世界,不信有如此豺狼。这
银子的事虽小,只是坑人妻女,太觉情法难容。今若讦讼干连,他衙门积蠹,
纵使问罪加刑,那里在心上。你这懦弱书生,谅不是他敌手,如何是好?”
曾九功道:“小弟就弃这穷命,也说不得,定要告他几状,或者官府廉明,
断还我妻子,亦不可知。”干白虹道:“只恐徒为无益。”想一想道:“你
① 殛 (jí,音及)——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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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无忌跟前,说这银子从何处来的?”曾九功道:“小弟说是朋友处借的。”
干白虹道:“可曾提起我的姓名住处吗?”曾九功道:“这倒没有提起。”
干白虹道:“既如此我便有个方法,包管你与陆小姐完聚。”曾九功喜道:
“哥哥有何方法,真个弄得陆小姐出来吗?”干白虹道:“怎么弄不出来,
只今晚你不可住在这里,可速速赁个健骡,连夜赶到张家湾,买个小舟候着。
只说有一位公子,要进南国子监读书,我今晚将陆小姐权改男妆,明日黑早,
定送到张家湾下船,竟星夜潜奔江南。他们只道你必回大同府去,定然追赶,
便不相值。你切不可误事。”曾九功道:“蒙恩兄如此用心,小弟岂敢自误。”
干白虹道:“此刻须速速赶去。”便取出五十两银子,付与曾九功做盘费。
曾九功接了银子,泣拜而别,果然星夜赶到张家湾赁船去了。幸喜这夜陈与
权因在同年人家吃戏酒,不曾回来。干白虹等到更深时分,向橐中取出千金,
用布裹好,叫何寿拴在身边。并将一顶儒巾,一套衣服,并鞋袜之类,也叫
何寿藏着。又往邻寓人家,借一匹好马,令何寿牵了,离暴家门首半里之地,
悄然等候。自己短衣束带,身佩腰刀,轻身健体,步至暴无忌家。正是:
钿云久已锁香尘,
赚杀多娇泪满巾;
赖有押衙肝胆赤,
从空提出网中人。
干白虹见暴无忌家早是重门深闭,夜幕沉沉。便飞垣而上,直入内室。
只不知那里是陆小姐的卧房,在屋上东寻西探,却并无动静。直到后边一间
小阁上,见灯光影影,里头似有哭泣之声。干白虹把身子伏近檐头,细细窃
听。有个女子声音说道:“我到你家里,原不欲生。只因父亲骸骨未葬,丈
夫恩义未酬,故不敢轻死。若只苦苦凌逼。我好人家儿女,断不肯失节。身
边现有匕首,就拼一死,做个冤鬼向你索命。”只听暴无忌答道:“我实实
为你,费过多少心机。把你做个掌中之宝,在此好不受用。还只管想那前夫,
①
有甚么好处。我每夜求你,只不肯从。今日你丈夫又在此缠帐 ,未知把你守
得牢守不牢。今晚必要上上手儿,也不枉春风虚度。你若寻死,我宁愿在园
地上挖个坑儿葬你。”那女子哀哀痛哭,矢志不从。干白虹听得分明,已知
即是陆小姐。想道:“原来这小姐如此贞烈,真堪敬服。今日我不相救,可
不污了他的节行。”便待跳将下去,又恐暴无忌惊走,反要叫人追赶。只得
轻轻转过旁边,却喜有带小廊,直接窗口。干白虹悄然爬下屋来,从廊下走
至阁前,反不跨进,只靠窗前,一手执刀,一手把窗上轻敲几下。暴无忌听
见,认是丫头送茶进来,连忙开窗来接。干白虹反闪退一步,诱暴无忌走出
窗来,就举刀劈头一砍,正中脑门,只“哎哟”一声,扑倒在地。干白虹跨
进阁中见陆小姐,低声说道:“暴无忌已被我杀死,你快快伏在我肩背上,
救你出去。”陆小姐不知来历,听说暴无忌已杀死,不管是祸是福,只得搭
在肩头。干白虹走出小廊,依先升屋。叫陆小姐双手挽紧。不可失错。飞檐
走脊,如履平地,到得外厢。干白虹一手挽紧陆小姐,一手搭住檐木,把身
子悬空挂下。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一个陆小姐竟盗了出来。暴无忌家中婢
仆,影响不闻。直到明日,送茶饭到陆小姐阁上,已不见了人。各处寻看,
方才见了暴无忌尸首。连忙报官,陆小姐与曾九功不知去多少路了。
是夜,干白虹扶陆小姐飞行向前,遇见何寿。干白虹解他腰间银子,拴
① 缠帐——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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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身边。叫陆小姐更换了衣巾鞋袜。陆小姐再三问故,干白虹只说道:
“你丈夫曾九功,现在张家湾守候。今路次匆忙,不及与你细说,日后自然
知道。”便把他扶上了马,双双骑着,叫何寿悄然回去,不要使人晓得。自
己同陆小姐加鞭策马,如风驰电掣。尚未天明,已到张家湾。曾九功果然赁
个船儿候着。见干白虹同着个少年,远远飞马而来,已知是这话头了。便连
忙赶上岸来,高声叫道:“大相公来了吗?快些下船。”干白虹道:“老爷
吩咐,大相公赶在半月内到监的,若迟了要打哩。”曾九功应了一声,船家
就接口道:“下去顺水,自然快便,定不误爷们的事。”干白虹把腰间银子
解来,藏在船内。又悄悄叫曾九功,叮咛道:“我今日虽弄了陆小姐出来,
暴无忌已被我杀死。你已不能回籍,但此去江南,无所依傍,故将这千金奉
赠,当节俭成家。住乡村僻镇,潜踪敛迹,慎勿往外招摇。况正在青年,当
以功名为重。今北闱似觉不便,可将二三百金,就在南雍援例。倘然得中,
便可无患。曾九功感泣道:“蒙哥哥为小弟如此用力,冒险不顾。又蒙多金
慨赠,展转曲成,此恩此德,如何可报?”干白虹道:“此际不宜久谈,可
速速解维,脱此危地。”说罢,腾身上马,连加数鞭。如飞箭一般去了。曾
九功见干白虹飘然而去,心里无限感激,不敢出口,只暗暗洒了些泪,忙叫
舟子开船。恰喜天从人便,这日正是大西北风,扯起布帆,一泻千里。曾九
功与陆小姐两个,好不得意。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免奇祸而得佳遇,寒士
时来;仗公义以报私恩,英雄愿遂。未知曾九功与陆小姐,可走得脱这段祸
殃?干白虹回去可免得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