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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两个人物身上,我读出了张洁的自勉、自况乃至自嘲;但她无怨无悔,反而变成一个理想追求上的完美主义者,完美得连袜子上的一根细丝都要挑剔。毫无疑问,古典审美理想,是文学理想的一个重要思想资源。
英雄回到广场
张艺谋执导的影片《英雄》虽然创造了可观的票房价值,但他对英雄的诊释不过是对政治权力和商业权力的献媚,是从文化上为霸权的合理化和合法化所做的一次呼应,这样的英雄显然远离当代,远离大众。同样是以“英雄”冠名的一部中篇小说,它出自没有名气的新人陈昌平之手,却真实表现出英雄精神在当下的走向— 英雄正在走向民间,走向广场。这也显示出文学与大众文化的不同品质。大众文化为了自身的最大利益就要寻求与一切世俗权力(政治的、经济的)的合谋,在消费至上原则的统领下就可以。文学也许在现实中会有堕落的行为,但它会为自己的堕落承担责任,它会在批判精神的激发下惊醒,它终究要把自己的目标确定在人的精神和未来。小说《英雄》(载《作家》2003年3期)的主人公老高是一位普通的退休工人,老高的生活很平常,退休后更是百无聊赖,但当他走到人民广场中间,对着众人讲述战争年代英雄的历史时,他突然发现在他的内心就藏着一个伟大的英雄情结。从此他的生活就变得壮丽辉煌,他的精神也充满了阳刚之气。他甚至就活到了历史之中,自己也幻化成了一名英雄:“面前弥漫起无数的战争硝烟,年迈的老高仿佛看见自己松弛的皮肤又恢复了年轻的弹性,小腿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自己崇仰的几占往今来的英雄们并肩战斗血洒疆场。尽管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英雄,但是他也不能给真正的英雄丢脸嘛”,这时候的老高才觉得“活出点人生的感觉来”。那位真正的老将军开始要把老高当做骗子教训,但在听了这位普通老工人的讲述后,老将军竟将他视为真正的战士,向他发号施令。
这篇充满现实性描述的小说却包含着更多的“能指”:今天的英雄会在庸常的广场上产生,英雄将修改昔日的历史,而往日的英雄已经不能给今天的广场带来激情,尽管他仍不放弃对今天的发号施令。这些“能指”不见得是作者有意给我们的,但只要作者以文学的立场触及现实时,就会传达出现实的丰富性。所以,对于铁凝的反映平民面对贫穷而求生存的艰难和无奈的短篇小说《逃跑》(载《北京文学》2003年3期),也能让我们联想到关于英雄的话题。老宋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好人,灵腔剧团里谁没有得到过他的帮助?他为了家人的生存,到乡下医院锯掉了自己的一条腿,这真说得上是一次英雄壮举。但老宋是有尊严和原则的,所以哪怕他有“英雄壮举”,也不敢再见到为他捐款的老夏。这位被锯掉了一条腿的小老头儿,发现了老夏后,竟然能“佝偻的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同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读到这里,一股酸楚涌上我的心头。我想,铁凝一定是怀着真诚的敬意来书写普通平民中的这位老宋的。在这篇小说里,铁凝很深沉地为我们提出了一个关于生存的话题:我们认可的道德原则,能够保障普通平民的基本生存吗?英雄应该是道德化的载体,但在这篇小说中,英雄挟带着尊严和道德逃跑,而留下了平民的生存。这种英雄的尴尬和无奈在孙春平的《包工头像鸟一样飞翔》(载《钟山》2003年2期)也有所表现。这篇小说把视线锁定有民工这样的弱势群体上,包工头为了替民工们争回工钱,采取了一种极端的行为,他爬上高高的烟塔,要么得到工钱,要么壮烈牺牲,真有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英雄气概,当然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向全体民工表白自己真心的无奈之举。英雄的无奈,这也许是对弱势群体生存困境的最贴切的描述。
2003年的小说多少向人们传递了这样一个文学的信息:英雄气质逐渐返回到当代文学之中。作家们曾经以消解祟高、否定英雄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对一个虚假年代的决绝,表达了他们摆脱一切思想禁锢之后的放荡不羁。但在巨大社会变革的20余年间,在与人民群众共同经历了变革中的生活压力和观念磨砺之后,作家们逐渐从放荡不羁的天空中降落到脚踏实地的大地上,对涌动在普通民众心中的英雄情结有了新感受。同时他们也体会到,缺少英雄气质的文学就缺少应有的重量。所以我们就在许多作品中感受到了英雄的呼吸声,不过作家不再去塑造高高在上的、呼风唤雨的英雄,而是让英雄回到广场— 人民的广场。
平民化的人文情怀
市场经济使建立在政治基础上的社会等级结构濒于坍塌,为平民意识的觉醒创造了空间。小说也逐渐把目光更多地投注在普通民众身上,放在写日常生活、普通人的生活上面。于是我们在小说中感受到越来越浓郁的平民意识。但即使是谈到平民意识,2003年的小说也让我们感到了某种细微的变化,这就是在关注平民生活中的一种人文情怀。
这种人文情怀首先就是一种理解。我们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从现代性的意义上阐释这句话,就并不是要证明作家的职业有多高尚,而是强调文学的本质是探询人类灵魂的。探询灵魂首先准备好理解之心,否则对方的心灵之门是不会为你开启的。叶弥的《明月寺》(载《钟山》2003年3期)是一个很精致的短篇小说,小说带我们走进山里寂静的寺院,寺院里的罗师傅和薄师傅像一对老夫老妻,他们30年前从某个城市来到这里,肯定有着不一般的经世遭遇,作者不是把读者的兴趣引向他们的隐秘,而是怀着极大的同情心去理解这两位孤独的老人,通篇小说看似平淡的叙述,却透出最温暖的人文关怀。这种人文关怀也包含着对心灵的叩问。须一瓜的《淡绿色的月亮》(载《收获》2003年3期)揭示了道德的脆弱性。女主人公芥子是一位道德完美主义者,所以她怎么也接受不了她丈夫在抢劫案件中没有丝毫
反抗的事实,从此无论红丝线纠缠于她的肉体时,她的内心再也荡不起幸福感了。麦家的《让蒙面人说话》(载《山花》2003年5期)反映的是军队保密和解密的特殊工作,作者并不炫耀这个题材的神秘性,而是要借此来破译人生的密码。陈二湖这个数学高材生进人破译所后,整个人生世界就改变了。在常人眼里,他是解密的高手,又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可是陈二湖的凿语很耐人寻味:“你肯定不是你,我肯定不是我。”也许我们就无法真正进人陈二湖的内心,不是他患了精神疾病,而是我们患了精神疾病。我想,这就是一名作家对心灵的叩问。小说中的人文情怀越来越具有一种身份认同的色彩,这一方面得益于一些有着切身体验的作家进人到小说写作,如荆永鸣写的“外地人”系列,作者本人曾是一位煤矿工人,由于生产不景气只好背井离乡(或者叫下岗),到京城来闯荡。他的“外地人”系列如《北京候鸟》(载《人民文学》2003年7期)显然融进了自己的生活体验,因此他与笔下的人物处在同一个情感世界里,与他们进行“零距离”的接触。另一方面,也缘于作家对于精英文化的质疑。所以,我们从小说中读到的人文情怀,就不再是一种怜悯、同情,而是申诉、发泄,读这样的小说就会在感动之余而让我们觉得汗颜。
孟繁华在讨论2003年的中篇小说时也涉及这方面的内容。他列举了一批表现最普通的底层生活的小说,如北北的《寻找妻子古菜花》、刘庆邦的《到城里去》、李洱的《龙凤呈祥》、熊正良的《我们卑微的灵魂》、陈应松的《望粮山》、杨争光的《符驮村的故事》等,认为“在这些小说中,作家一方面表达了底层阶级对现代性的向往、对现代生活的从众心理;一方面也表达了现代生活为他们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复杂后果。底层生活被作家所关注并进人文学叙事,不仅传达了中国作家本土生活的经验,而且这一经验也必然从一个方面表现了他们的价值观和文学观。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在强势文化以轰炸的方式向弱势文化地区强侵人的时候,这二努力和消息尤其给人以鼓舞。”(见孟繁华《犹疑不决的批评》,《中华读书报》2003年11月26日)洪治纲说吸引他的“是一些对人性卑微之处有着敏锐的体察并在叙事上以轻取重的作品”,他列举了叶弥的《猛虎》、魏微的《化妆》、艾伟的《小卖店》、余华的《朋友》等,他说:“这些作品在直面人性内在的悲凉与苦涩时,在展示生命存在的不幸与尴尬时,不是以正面强力凸显的方式,简单而草率地将之演绎为一个个暴烈的故事以获取话语外在的快感,而是小心翼翼的从人的尊严出发”。(见洪治纲《智性的叙事与内敛的表达》,《南方文坛》2004年1期)陈晓明也注意到小说中的人文情怀的变化。他认为这种新的变化正体现为一种新的叙事伦理的建构:“这种叙事伦理不再只是表达知识分子式的同情,也不只是精英主义的意义中的人道关切”,“也就是说,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或呼吁,不是‘通过’对他们的生活的表现而阐明某些知识分子的立场,而是把文学性的表现真正落实在底层民众的人物形象上面,在美学的意义上重建他们的生活。在苦难中写出他们的倔强,写出他们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给予他们的存在以完整性的审美特质。很显然,这是文学上更高的期待,如果没有恰当的文学性把握,没有真切而敏感的表现,那立即就落人虚假的陷阱。”(见陈晓明《在“底层”眺望纯文学》
深刻的现实感来自个人体验
我们一再要求小说反映现实贴近现实,但人们对于现实的理解还存在着很大的差距。事实上,有些小说只是貌似贴近了现实,却离现实相去十万八千里,这样的小说不过是选取了现实中的人物,地点,但并没有触及现实的本质,有时候还掩盖着现实的真相。如果说这类小说也包含着现实,那就只是穿了一件现实的外衣,而里面却是一具空洞的躯壳,它所缺少的正是“现实感”这三个字。现实感一定是作家对现实精神的体验和提炼。相对而言,目前的中短篇小说比长篇小说更具备一种现实感。
谈现实感,可以从贴近现实的描写变起,中短篇小说并不乏这样的作品。陈应松的《望粮山》在这类作品中应该属于上乘之作。望粮山是鄂西北一个贫瘩的山区,这里的农民是在一种无望的生死煎熬中苦苦挣扎。小说非常沉重地祖露了这种真实的生活场景,像抢食冰雹里的肉虫,像遭蛇咬的康保临死前赌一副香柏棺材,像主人公金贵寻找“天边的麦子”的经历,这样的故事简直闻所未闻,读到这样的生活场景,对于习惯了优雅生活的都市青年来说,将是一种情感上的残酷,也与他们头脑中的现实图像接不上桦。作者陈应松也说到,他过去也以为小说中的这些东西都是绝对的胡诌,“但当我挂职到那些偏远的地方去之后,我才相信了一切全是真的。谈不上良知、道义、责任感,我只想写真的,把小说写好,不违背现实,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现实主义”。一个没有现实感的作家是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