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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还活着,我们生活在一起。肉体还在,互相接触,有时还互相抚摸。晚上,我们互相抚摸着脸,想认出什么东西,抓住什么东西。看见什么新的东西,想再写些什么东西。也许吧!谁也不知道。我们确实不知道。我们就当一切都好。好像时间不会停止,必须勇往直前,全身心投入,不要弄虚作假,体验一种激情,一种爱情。因为它很快就要停止;因为它不会停止;因为我在写您,这还没完;因为我在跟您讲述发生了什么事。
那场爱情确实还没有过去。它还在,凝固在那儿,没有名称。关于它,我什么都不说,我不知道。那是您一手创造出来的。事情还没发生,我就知道那是真的。但愿一切都是真的,以及您和我。我不知道这怎么说,但您知道。因为您每天都在写,都在寻找那个词。不单是那个词,而是那个词前后的别的东西。在我无声之词的窟窿里面寻找。我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因为您也说过,我也说过;因为我们今天还在写。一如既往。第一次,在这之前的第一个字。
《情人》(4)
我无法把您的姓“杜拉斯”与您的存在、与您、与您的身体分开。从此以后,只剩下这个姓,举世闻名的姓:杜拉斯。这三个字本身就包含了所有的书名和您写的一切文字,也包含了署名为“杜拉斯”的那个女人。这是作者的名字。它印在封面的上方,译成了世界上所有的语言。这个姓译成外语还叫“杜拉斯”,到处都一样。这个姓单独成了普通名词,被读她的书和不读她的书的人,甚至被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的人们广泛使用。它毁誉参半,被人妒忌,遭人诬陷,受人虐待,似乎一钱不值。这个名字可爱而被人爱。它不属于哪个人。它属于大家,属于读她书的人,属于第一次读《塔吉尼亚的小马群》、兴高采烈地喝康巴利酒的那些年轻的读者。它也属于别的人,属于读不懂她的书和没读过她的书的人。没读过她的书,离得远远的,这也没关系。因为杜拉斯的名字已经写下来了。全世界到处都能见到她的名字,只要打听一下这个名字,只需买一本书。书上有她的名字。谁想得到这个名字就可以得到这个名字。它不可能被人忘记。不,不可能被人忘记的。我的名字,扬,也不可能被人忘记。决不可能,它已经被您永远地写进书中了。即便不叫这个名字,它也不会消失。
今天,您的身体已经消失三年了。没有躯体了。事实上,自1996年3月3日以后就没有躯体了。在那个星期天,您的躯体很快就被送到巴蒂尼奥勒大道的太平间里去了。我不想再见到那具一动不动的躯体,也不想让任何人见到您已经死去的躯体。那就像是一种耻辱。不要这样让您暴露在别人眼前,暴露在世人眼前。星期天下午五点左右,您的躯体就已经离开了圣伯努瓦路的寓所。圣伯努瓦路空空荡荡的,平台上没有人。没有一个人。一辆灰色的救护车把您运到巴蒂尼奥勒大道的殡葬间。您乘车穿过巴黎,没有我。我留在家里。应该发出通知,应该告诉大家您死了,说3月3日的这个星期天,上午八点,杜拉斯死于巴黎。我将宣布这一消息。我做了。我告诉法国新闻社:杜拉斯死了。法新社向杰洛姆 · 兰东1核实这一消息,说不定是开玩笑呢!我说没错,您的确死了。几小时以前死的。这是真的。我们可以宣布:全世界再也不会有署名为杜拉斯的新书出版了,再也不会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殓房看您。您穿着我前一天带给殡仪馆的衣服。您穿着那件墨绿色大衣,那是您自己做的,布料是在旺多姆广场买的。是《情人》出版后您的出版人送给您的。
“您知道我是谁,我不付钱。这是我的出版人杰洛姆 · 兰东送给我的礼物,您知道吗?不管怎么样,我不付钱。您把发票寄去。扬,给他地址。”
那天,您在旺多姆广场的那家商店里买了三块布料,准备给自己做几件大衣。您说:“我不会感到难为情的。我跟他说买两块,但我现在要买三块。您选一块红色的,草莓压碎的那种颜色;一块驼毛色的,一块墨绿色的,车厢的那种颜色。”
您躺在那里,脸淡淡地化了妆,涂了口红。您很正常。我没发现您有什么变化,没有。好像您在住院。我坐下来,等待。什么都不想。我在那儿等着,就像个傻瓜。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无事可干。一切就绪。3月7日,星期四,下午三点,将在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向您告别。然后,您将去蒙帕纳斯公墓。殡仪馆的人说,您有一个很好的位置,就在路边,靠近主干道,进门后靠左,在门的另一侧,萨特和波伏瓦也葬在那里。您想,那是个多好的地方。
我站在您面前,等待着。您再也不说话了,眼睛不再看东西。我看着您的脸,不敢碰它。我不想碰到您冰冷的皮肤,我不能够。这是惟一的一次。我不能碰您。这个已经死亡、冰冷、僵硬的躯体,穿着墨绿色的大衣和浅色的皮鞋。那双鞋是在马勒泽布大道的“金鞋”鞋店里买的。那天,您买了两双鞋。那是在夏天,我们要去特鲁维尔。您说:“我没鞋穿了,得去买鞋。”我们去了“金鞋”鞋店。您给我买了一双凉鞋。漂亮极了。“我说,在特鲁维尔,谁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鞋。”女售货员让您在贵宾留言簿上签名。我们对那几双鞋感到很满意。
我看着您。
我看着面前这张闭着眼睛的脸。它没有睡,它没有死。然而,它死了,的确死了。我无法拥抱您。所以,您真的是死了。
星期四上午,从殓房出发去圣日耳曼教堂。您在浅色的木棺中。我想我还记得里面铺着一块白布。您的头枕着一个白色的小垫子,一块白床单遮住了一切,只露出脸。我还能看得见您的脸。
仪式要开始了。一个妇女宣布说到时间了,她用一块白巾盖住您的脸。从头到脚,只剩下一片白。是这样。再也看不见脸了。人们盖上了棺材,盖子用螺钉拧紧了。您的躯体关在了木棺里。
我们穿过巴黎,来到圣日耳曼…德普雷广场。摄影师们在拍棺材,争先恐后,你推我搡。他们想最后再给您拍一次照。他们在尽自己的职责。神甫来到教堂门口接您。您的躯体由四个男人抬进了教堂。一直抬到祭坛前。棺材被直接放在石板地上。
大家背诵着“圣父”,为您的躯体祝圣。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是为您而来的,他们围在您身边,和您在一起。我不敢去碰离我一米之遥的棺材。我不敢抚摸那浅色的木头。我不敢。
我们来到了蒙帕纳斯公墓。棺材被放在一个很深的洞穴中。有三个位子,由此可见洞有多深。接着,人们用水泥把盖封死。这样一来,您就完全被封在巴黎埃德加-吉内大道三号,蒙帕纳斯公墓的这个洞穴之中了。您的石板上刻着“玛格丽特 · 杜拉斯”几个字,上方是生卒日期1914…1996,前面还有两个字母:M · D1。就这些。名字和日期。就这么简单。人们可以在石板上看到您的名字,您的名字刻在石板上。
我差点想做一件事,这我呆会儿再讲。这时,负责葬礼的那个妇女对我说:“先生,您可以在棺材里面放一件东西。这是习俗。您可以在他们完全把盖子封死之前放进去。”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放在您身边。您的脸要消失了,永远消失。您的肉体将不复存在,将永远消失。在参加葬礼的前一天,我曾想,我可以把一本书放在您的棺材里,我选择了我最喜欢的一本:袖珍本《情人》。
白布已经蒙上您的脸。在最后一刻,人们问我是否想把什么东西放到棺材里。我说没有。也许是因为害羞吧!我想做个什么动作,但没做出来。我听见有人说:“怎么搞的,连一本书都没有。”
当棺材盖上盖子时,我的书仍放在口袋里没有掏出来。
就这样,我曾想对您说,我想念它,想念那本书,想念正在写那本书的您,想念那本要消失的书。它留下来陪我了。我可以一遍一遍地读它。我们很喜欢那个词,那个句子:“这里是S · 塔拉,过了河还是S · 塔拉。”您笑了,说:“这个句子,应该把它写下来。”我们重复着那个句子。不断地重复。有一段时间,我们到处说,在汽车里也说:“这里是S · 塔拉,之后还是S · 塔拉。”您作了些变化,自己说着玩:“啊,多漂亮的句子!我是怎么写出来的?我还想再写。”后来,我们渐渐停止了。您说:“多烦人啊!”
好了,完了。葬礼结束了。我扔下了您,让您被封在巴黎蒙帕纳斯公墓的那个洞穴中,就在那条种着椴树的路边。可以扔下您了,可以去罗斯比德酒吧喝一杯了,可以去吃饭了,可以去达莱西别墅一位女友的豪宅里跳舞了。什么都可以做了,可以生活在一起了。您已经不存在了,您的躯体已经离开了我们呼吸的空气,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我进了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吃,跳舞,笑,什么话都说,生活中的语言。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做,也没有任何别的话可说。没有。再也没有了。而我并不想说话,我不想谈起您。我不悲伤。我一文不名。我没有工作,不知道怎么办好。我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时间。和您在一起时,打发时间很容易,我总是那么忙,整天干活,随时随刻绷紧神经对付您:关怀您或者伤害您。不好的事情,应该做的事情,为了让情况好转,尽量好转而应做的事,在1996年3月7日星期四那天都停止了。
《情人》(5)
以后几天,我又回到了公墓。我看到鲜花枯萎了,看见了那块临时性的墓石,上面刻着您的姓名和生卒日期。我不敢在您面前停下脚步。我没能让死神止步,这就像是一种折磨,一种耻辱。我不希望被人撞见、被人看见。那样的话就太蠢了。就这样。我坐在不远处的一张长凳上抽烟。我戴着墨镜,什么都不想。我不能想象您的肉体正在腐烂、变黑、变形,变得一无所有,再也没有笑容,没有文字,没有爱情,不再散步,不再辱骂,不再刻薄,没有韭葱土豆汤,再也不写书,除了封在棺材里很快就要消失的这具躯体。很快,这具躯体将荡然无存。只剩下这个姓。剩下您从来就不喜欢的这个与花相同1的名字,以及这个姓,这三个字:杜拉斯。这个姓暂时写在一块石板上。这个笔名,这个您自己选择的姓,这个您父亲的家乡洛特-加龙省的一个地名,这个献给全世界的姓,属于喜欢它的人。“是的,爱我吧,依然爱我,爱得还不够。我还要写,写您,换种方式称呼您。我要再写一本新书。我将用我现在还不知道的名字来称呼您。我会找到的,我很善于想名字,想书名。写书,没有比我更有本领的人了。”我们俩都笑了。我们说,是的,我们会这样做的。我们将去特鲁维尔,呆在黑岩公寓里,呆在您的房间里,呆在悬在大西洋上方、被您称作“黑屋”的房间里,“80年夏”那个房间,初夜的那个房间。您我一同去。“来,别害羞,到我这儿来,我将向您展示我的躯体。来,抚摸我的身体。”我照办了,您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对,再来,爱我吧,爱得更热烈一些。”我照办了,我只做您要我做的事。您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