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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下一生。我们越来越不明白:事情变得越来越不明显。后来,又发生了变化,又重新开始了,不再停止。我给您写信。有时,情况不错;有时,我相信一切,就像孩子一样。相信只要看到那个人,那个人就长生不老。于是我看着您。我非常清楚地看见了您的目光。我读您的书,读所有的书,只要作者是同一个人。
您呢,您在干什么?您跟我一样,跟您以前常做的一样:您看着我。您看着全世界,别的什么都不干。这是一件大事,占了您很多时间,让您精疲力竭,差点要了您的命。不能再这样持续下去了,不能总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这种情况必须停止。1996年3月3日,这种情况停止了。那是一个星期天。
我在那儿。
哪里?
文字的真实(4)
这里。还有那里。
这是不可能的。
完全可能。这我知道。我不很清楚怎么对您说,于是便给您写信。您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我们坐着那辆黑色的汽车,行驶在伊夫林的道路上。我们开着车,听着巴赫的大提琴独奏,变奏曲。您知道,就是当蓝色的卡车也驶向那几条道路时突然响起的变奏曲。那辆卡车运送着那位夫人和那个蒙在鼓里的司机。她说:“这没必要,让世界灭亡吧!”她笑了。
好像我们喜欢那段音乐,喜欢那辆不知为什么行驶的卡车。不知道它驶向何方。那个女人,那个逃离禁锢、犹如平民的王后,我们真的很喜欢她。
是的,我们喜欢她们。
还有,埃内斯多,《夏雨》中的那个孩子,他并不遥远,他在游荡,他在所有的书中,到处都有他的影子。他向他的兄弟姐妹背诵着《传道书》。
他可能是巴尔塔扎尔的兄弟。
是的,他是巴尔塔扎尔的兄弟。兄弟。他们互不认识,没必要认识。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既离又分。灰眼珠的那个小男孩也在,和他们同在这个世界中。和他们在一起。我看见他们在行走,来来往往。他们去了哪里,互不理睬。没必要。他们全都一样,同样天真,同样完美,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走着,散着步。有时,他们被认出来了,被看见了,被人看见了。他们摔跤了,不知道如何对付那些看着他们的目光。他们害怕自己的天真,怕伤人,怕给人造成痛苦,什么都怕。他们想跟大家一样,不想分开,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他们彻夜不眠。他们和我们一道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为我们而活着。
是的,我听到您说的话了。我看见我们在那个房间里,您口述着《夏雨》。完整的书名应该是《暴风雨的天,夏天的雨》。句子很对称。后来,我们觉得太长了。您决定删掉前半句。完整的句子书里面有。
您在拉埃内克医院住了九个月。昏睡了九个月,日夜输氧,没有呼吸辅助器您就无法呼吸。我每天都来,看见的是一具躺在那里呼吸的身躯。那是1988年秋天。过了年您还躺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和那台帮助您呼吸的机器连接在一起。后来,我不知道是病毒还是微生物使您的病情变得很严重。血压很低,身体发冷。我给您戴上帽子,盖上被子,心里非常惊慌。我相信您完了,我们几乎再也无能为力了。我们听天由命,等待着,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后来,我们决定让您醒来,我们不让您吃安眠药。
您睁开了眼睛。
您看见了我。
您并不感到惊奇。我在那儿。您复活了,您活过来了,您说:“我要继续写埃内斯多。从这里一出去,我就要把这部东西写完。”
还得等上几个月才能回圣伯努瓦路。我们俩从医院里开车出去。那是1989年夏天。九个月来,您这是第一次出去。我们出去时,您带着氧气瓶,您还需要氧气瓶,还有我。您说:“去森林吧,凉快凉快。”我们去了森林。一片碧绿。那儿的一切都是绿的。树木。您哭了,说:“我忘了这些树、这片绿。怎么能忘记它们。没有这片美景如何是好?不可能的。不可能再也看不到这些树,这片森林。”
您哭了。
我慢慢地在森林的小道上行驶,看着在张望的您。我任您一个人看着,任您为这么美丽的景象而流泪。
您说:“这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开着车在森林中行驶。
您不想回去。我说该回去了,晚饭早就准备好了。您说:“他们可以等。他们做的东西难吃极了。对,我们去买三明治,我们去‘拉杜雷’。那里的三明治天下第一。上学时,我有钱就去那里。肥肝三明治,太好吃了。走,迟点回去,这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去了王家路。我买了一套各式三明治和巧克力杏仁饼。
我们回到医院,看到推车上放着两个托盘,饭菜用一个不锈钢罩罩着。您掀起盖子看了看,说:“不可思议!”您按了铃,说:“这东西根本不能吃。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有三明治。”我们拆开三明治吃了起来。您说:“一点都不好吃。这杏仁,让人难以置信。”
6月底,天很热。天安门广场出了事,您在电视上看着那些中国人……我们回到圣伯努瓦路。信件多得足有几公斤重。您坐在桌前,把所有的信件都拆开了。您打电话给保尔 · 奥查克夫斯基…洛朗斯1,您说书很快就将写完,“是的,我很好,一切都好。我会写的。我最终会尽量把埃内斯多的故事写完。也许是一部电影。我很乐意。”
是的,您开始写作,沉浸在一种幸福中,一种欢笑,一种让人赞叹的自如中。您没有受到损伤。您口述,我打字,我们和那些兄弟姐妹一道大笑。那个孩子,埃内斯多,他独自在念《传道书》。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拯救维特里…拉…塞纳2的那个家庭。他是那么爱这个家庭。他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样抛弃一切、离开、自杀。不要爱母亲,爱父亲,爱兄弟姐妹,爱那本被烧毁的书和那棵巨大的树。他如此孤独,让人落泪。
我们去维特里,我们去看那棵树。
在一个月当中,我们天天去维特里。我们看着那棵树。我们来到塞纳河边。您下了汽车,说:“这条河,世界上所有的河,人们横渡河流,这些,我永远都看不够。”
您靠在栏杆上。
您什么话都没说。您望着眼前的景象。
这条河流。河流那边是什么?
我们回到圣伯努瓦路,继续写作。电影也要拍了,片名叫做《孩子们》,书几个月后将由P。O。L出版社出版。书名叫做《夏雨》。那是1990年初的事。
现在是1996年1月。您没有忘记埃内斯多,没有忘记那本被烧毁的书,那本翻开的书。怎么能忘记呢?这是不可能的,哪怕没有读过它,它也在那儿。我们在心里记着它。
我说:“那是我们的心。”
文字的真实(5)
这是《全在这里了》中的句子。必须消失的书。您重新创造着《传道书》中的文字。这时,几乎一切都耗尽了,已经奄奄一息了。您这样向我口述道:“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一劳永逸。虚荣中的虚荣。水汽中的水汽。”您这样说着,好像您已经不在人世,不再和我在一起。您说:“这是谁写的?谁写了这些文字?”我打着字,不,我用手写下了《传道书》的这个新版本。您不知道您正在写这些文字,几乎不知道。然而,您像以往写作时一样写着这些文字。差点死,似乎差点丢命。命多大呀!您说着《传道书》中的这些话,检查,修改。当着我的面独自修改。时间很短。只持续几分钟。您精疲力竭,疲惫不堪。我第一次听到这句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话:“您无法想象我累到了什么程度。”
累得再也无事可干。等待1996年3月3日的那个星期天,早上八点左右。
您说:“我可能今天晚上就要死。”我说不,我们要结束这本书。您还要写。您又向我口述了几个句子,然后,结束了。您说:“结束了。杜拉斯,完了。我再也不写了。”
几天以后,真的结束了。您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拿这具死去的身躯怎么办?不再看它,尽快把它安放在蒙帕纳斯公墓的那个洞穴中。没有任何东西可看了。完了,然而,并没有完,还在继续呢!名字还在。书名还在。也许还有更多。谁知道呢?也许您并没有死;也许别的手在抚摸着您,比如说抚摸着您的脸;也许还有一种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时间;也许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我为您的去世感到惋惜,有时,我在晚上往圣伯努瓦路的寓所里打电话。电话在空响。我又开始重拨,相信您也许会说:“谁呀?来吧,我等您!”是的,有的晚上,我就做这些事,我变蠢了,变疯了,没有忧伤,没有哀愁。由于没有真正弄明白,没能确实证明您还活着,我疯了。于是我胡来。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等待。我什么都不想。不想您。怎么可能想不能想的东西呢?就是这种想念使得我们匮乏和贫穷,并且与她更加接近。一起生活。
然而,我还活着。我在给您写信。我在写信,写书。不是文学,才不是文学呢!仅仅是和您在一起,仅仅是活着。您完全不在了,我对此一无所知。什么都不坚持,除了思念。想您。想所有死去的人。想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想我在蒙帕纳斯公墓见到的所有名字;想您的名字,您的一生;想别的名字,想日期,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
想所有活着的人。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怎么爱?怎么写?怎么看?怎么喊?怎么听舒伯特的音乐、重新学习一切、像以往一样相爱?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一切,胜过一切。但这是大家都能遇到的事,别以为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我们的故事也不特别。
告诉我,谁是那个弗莱德里克?您给他写了那么多信。
那是一个写作的人。一个没有自杀的人。他像疯子一样写作。他知道一切,却又不愿知道。他疯了。发疯地爱上了上帝。他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对我怎么办。他不想见我。他爱我。他说:“住口!”他不知道怎么办。而我还活着。我在等待。您明白吗?
我明白。算了!什么都别干了。现在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还活着。虽然跟您分开了,但我想您。您看,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我甚至不知道这怎么可能。但事实上就是这样。我看见您了。您踯躅在小酒店里,您又开始闹事,您随便给人写信,见人就拥抱,别人对您笑一笑您就献花。您活着,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拿您的身躯怎么办,拿您的灵魂怎么办。
弗莱德里克爱您。您说说,您将把他变成什么样子?我也在其中,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要把你们两个人都留下来。我把自己关在多菲内街的那个房间里,我把你们留了下来。您,还有他。好了,我不离开你们了。我要全世界。除了世上的一切,还有那场爱情。为了您,不,为了您身上的东西。您身上的什么东西?他身上的什么东西?爱什么?爱谁?
您知道除了我什么都没有。您经常回来。您没法不这样做。
弗莱德里克,这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不,那是另一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都没有。
来吧!我们去凡尔赛宫,去王家花园,我很想去那个您如此喜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