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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个相叫了,讲了
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那话儿在那里?”美娘指着床头
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
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够千金之数。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
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何设法积下许多
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会生发,就是
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带破了,还要做妈的
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平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
注大财;又是取诸官中,不劳余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他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
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
四妈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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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毫。比着孤老赎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
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倒有个怫然之色。你道却是为何?
世间只有鸨儿最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
做些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捵开锁钥,翻箱倒笼,
取个罄空。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且又
性格有些古怪,等闲不敢触他;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
知他如此有钱!
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
意。这些东酉,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
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
他做家的好处。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
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
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注银子,是你完完全
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
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
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
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
一封一封兑过,交付与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
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
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倒是个老实头,但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刘
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注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美儿道:“趁
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
娘允否?”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
完成一事,便道:“正该知此。”
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
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
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
到他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都与来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言,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吉日,笙
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
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妻请新人相见,各各厮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
三口头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
亲邻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饭酒尽欢而散。
三朝之后,美娘叫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
笼之恩,井报他从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各有礼物
相送,无不感谢。
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
共有三千余金。都将匙钥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买产,整顿家当。油铺生理,
都是丈人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
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祐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套,供琉璃
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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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是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
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
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
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梧,非复幼时面目。秦公那里认得他
是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
奇?
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
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
字?”
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么,
莫非也是汴梁人么?”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在
此出家?共有几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
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一向
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部得信息。”
朱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
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写 ‘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此地
相逢!真乃天与其便!”众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
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亲同宿,各叙情节。次日取出中天竺、
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
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
随儿子回家。秦重道:“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缺侍奉。况孩子新娶媳妇,
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与父亲乘坐,自己步行,
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同妻莘氏双双参拜。
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次日,邻里敛钱称贺。一则
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
重大喜,一连吃了几日喜酒。
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
百两,于上天竺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
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
化。遗命葬于本山。此是后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至今风月中市
语,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
堪笑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
((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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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妹三难新郎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
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
四方之事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
达权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飱井
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
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然
虽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
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
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那班固
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制 《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
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
好,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
多。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她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
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怎奈月下老错注了婚籍,
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李易安有 《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悽悽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晓来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
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
字了得!
朱淑真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
一绝: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
那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后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
说话的,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只为如个说一个聪明女子,嫁着
一个聪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是:
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诗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顺、峨眉,
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钟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
允明,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
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颖滨。二人都有文经武
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
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更有一
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