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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沧澜笑笑:“就是亲政了,改革大事也不能凭一张诏书就全了结,具体事情总还是要有人具体来办。”
话语清淡,却是往后多少风刀霜剑要挺身应承,怀曦胸中百转千回,一些相思积成的怨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脱口便问:“老师?”
“嗯?”沐沧澜抬睫,对面乌金瞳中忽然跃动起火苗,照得人一怔。
“老师你这几年离京,就是为了这个?”少年盯着他。
他不动声色的垂睫,淡声道:“的确是想下去看看究竟要从哪里改起才好——”
却被对方打断,湛然的凤眸追着他避开的视线,一迭声的追问:“不止是这个,老师,你是不是还为了保护自己?因为时机还不成熟,所以你只好远走他乡,避开朝里的漩涡——那些人连张克化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放过你这首辅去?老师你……你是怕……怕朕保不了你?!”
那眼里涌动的光怎么看都怎么让人不安,这样恳切的语气,里头弥漫的不甘和哀伤让他忽有所感——这,不能。他本无意挫伤孩子的自尊,此时却也不得不选择将事实摆上台面。沐沧澜沉吟了会儿,终于开口:“臣只不过是选择了比较简单的一种途径罢了:一方面远离是非,让朝里两派平衡,多争取一点稳定;另一方面也正好去民间走走看看。”
怀曦低下了头:“怎样都还是因为朕没用啊……”z
“不,不是的。”沐沧澜被那神情刺痛,想压下去的话终还是说了出来,“陛下登基时日尚浅,还不明白这官场——现在看是两派争斗,但要是有了共同的目标,就难保不会‘团结’起来,到时狂澜一起,结局无法预料。若是因为臣的缘故,而让陛下陷于这样的困境,让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朝局再掀波澜,岂不是臣的罪过?”
“老师,你怎又开始君臣相称?”怀曦苦涩一笑,抬起头,“除了君臣,我更是你的曦儿啊!”
沐沧澜的眸子很静,也很遥远,摇头一笑:“是的,曦儿。可若当全朝廷的人都反对我一个,你又能如何应对?”
“那我就……”他提了一口气,刚要电闪雷鸣,却被那人轻轻一句推下云端——
“曦儿啊,我早就说过:你永远不该因我而为人所胁。”
少年咬住了下唇,陷在了椅内。过了很长时间,才低声道:“也未必就这样严重……郑风如他不就到现在也没受到什么弹劾?”话语无力,隐隐辛酸。
沐沧澜眉峰微动,眼底不知闪过丝什么,回答道:“他毕竟权柄还小,年纪也小,朝野上下大多数人都只将他当个弄臣看待。”
“弄臣?”怀曦先是一愣,随即便想明白了过来,摇头苦笑,“这莫非也是他自保的手段?”
却见沐沧澜正色道:“是不是他手段并无干系,只是,曦儿你不该与他走得过近——天子恩宠太过,对臣子未必是福。”
“老师可是听到了什么?”怀曦似乎紧张太过。
沐沧澜避开他一瞬不瞬盯牢了自己的眼,回答:“外头有不少说他以色侍君的风传。”
“荒唐!”怀曦拍案而起。
沐沧澜抬眼,眸子沉黑,不知作何感想,仍是那般淡定言道:“熄灭流言最好的方法不是用愤怒,而是用事实——曦儿马上就十七了吧,是该选妃立后了。”
像被支箭簇迎面射中,怀曦倒退了一步:“什……什么?”
沐沧澜眼波未动:“大婚即是成年,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亲政。”
怀曦不敢相信的望着他,喉咙里似血似气:亲政?那他有没有想过他除了是个皇帝,更还是最敬他爱他的曦儿!他又退了一步,大声道:“不!”
沐沧澜敛睫一笑:“偌大寂寞宫闱总该有人陪伴。”
“不!我只要你陪!”埋藏了六年、发酵了六年的念头如烈酒般顷洒而出,灼得人心的伤口火辣辣的痛。
无人看见沐沧澜在袖中握紧的拳,一下子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现,只看见他无改的微笑:“孩子话。老师老师,总要老死的,哪能陪得了你?”
那就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说我做得到,你可又信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上天犯的错,又为何要我来背呢?!
无声的呐喊,无人回答,只有心头的烈火却比以往更燃得猛烈。怀曦盯着他,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我不是孩子了!”
声音震得金銮殿都仿佛一颤。
但见沐沧澜转过了眸去,窗外春花摇曳,却半点乱不了他深眸,淡淡道:“我知道。所以,当亲政了。”
自从太傅走后,皇帝就一直独自立在御花苑之中。胡福在门外徘徊了半天,终于还是走了进去,躬身提醒:“陛下,该用晚膳啦。”
预料中的,没有回答。
内侍抬起眼来,看见飞烟般的春花中,皇帝的脸色氤氲如雾,手中有意无意抚摸两下那纸鸢,眼睛却不知在何方凝注。那神色让人不由想起以前服侍过的人来,曾几何时,这朝阳殿中——甚或那太子宫中,也有人这样斯人独立,面色沉沉如四合暮霭,不由轻叹了一声。
没料这一声却被那沉思的人听见了,怀曦终于转过脸来,问道:“怎么了?”
“回陛下,奴才刚才是想到一些东宫往事。”
“哦。”帝王只是随意应了一声,又别过头去。
他却继续道:“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是太上皇当太子的时候,东宫的花儿也开得像现在这般好,那时候太傅才不过十八九岁,第一次见他,人也跟春花似的……”
果然,皇帝来了兴趣,转过眸来。
胡福就继续:“那是太上皇代先帝主持簪花宴,筵席上到处都是锦衣华服的青年才俊,热闹非凡。后来,酒过三巡,就有人提出来要赛诗,陛下猜是谁赢了?”
“太傅?”怀曦脸上终于露了丝笑容。
胡福也就笑了:“皇上圣明,正是太傅。那时我陪在太上皇身边,从台阶上往下面看去,就看见梨花树下,一个白衣素净的人比那梨花还洁白,一首诗念罢,满座喝彩。”他顿了顿,瞥眼皇帝越来越明亮的眸子,道:“奴才也不懂那诗说了什么,只记得太上皇赞了句;‘梨花一枝春带雨’。后来这话不知怎么就流传了开去,满东宫的人都知道了。”
怀曦抬眸,春风荡漾中,梨花院落溶溶月,心中忽有什么也随这明月开朗,不再徘徊不前,扬声道:“胡福,这花苑朕要改一改。”
“是,陛下,奴才立刻就去找人。”胡福舒了口气,“陛下您用膳的工夫,奴才保证给您找来。”
怀曦笑了起来:“好,朕吃饭。”说着,就往外走。
老内侍望着那恢复了矫健的背影,欣慰的笑了:太傅莫怪,老奴只是一心为主。主忧臣辱,你我还不都是皇家的奴才?
一树梨花压海棠。
最是春花烂漫季节,在皇帝的刻意栽培下,御苑最是梨花繁盛,春风飘逸处,舒卷如朝云,莹亮过白雪。
“今日是老师生辰,一切就都听学生的安排,好不好?”御苑门口,少年天子的眼中满是殷切,让人终不忍拒绝,于是沐沧澜点了点头。谁知,只见怀曦一笑,从袖里掏出块丝帕,竟蒙上了他眼。
“曦儿?”
“听我的。”不容抗拒的说话间,温热的手已伸了出来。
沐沧澜不能视物,只得任由他牵引,少年握住他手,他下意识的一挣,少年的手便一顿,他感觉那手竟比他的还僵。但他还是将手缩回了袖里。
似乎都有一瞬的迟疑,终于,他承接了少年第二次的触碰,隔着衣袖。
少年的手像是刚刚燃着的炭。
一路随他行去,只觉花香馥郁,鸟鸣啾啾,早知御苑仙葩众多,也不以为意,但心情已是一变,开始还边走边仍思考着改革事宜南泗民变,终到渐渐的心里开始只在诼磨:这孩子究竟捣什么鬼?正想着,鼻中忽闻一脉清香。一阵风来,面上什么轻盈拂过,以为是发丝,伸手去拂,却只摸见一丝不苟的鬓角。疑惑时,一片柔软飘上了他手背,滑过修长轮廓一直落入袖中,与它同时,一只温热的手也覆了上来。
他忙收手,退开一步:“曦儿?”
他看不见少年天子仍不肯收回的手,“我……我本想帮老师摘下丝帕。”
“不敢劳圣驾。”他终于改了称呼,偏首避开花香最浓方向,这才除下丝帕。
“老师喜欢吗?”听得那少年皇帝小心翼翼,声音便响在耳边。
春风荡漾,满苑梨树花开,翦水凝霜,罪罪似雪,凝尽世间香,占断天下白。
沐沧澜只停顿了一下。
随后——“昔日唐明皇建梨园,一时繁盛,却不料渔阳鼙鼓,马嵬花凋,一代帝王本能成就千秋之名,最后终只落得‘先明后暗’四字之考。”他转过身去,等再转过来时,已又拉上了丝帕,“臣身为帝师,不敢陷君王于深渊之旁。今日之景,臣只当大梦一场,并未真见。”
怀曦指点梨花的手停在了半空,虚空里,满苑纯白像是雪融化,风来时散落一地碎,仿佛是心儿被摔成了千片万片,怔怔的鲜血流下。
“老师……”
那人只留给他背影,淡淡问:“陛下还有事?”
四周景物刹那黯淡,只剩那素影一抹像是即将飘逝的一缕轻烟,即使片刻停留,也只是为了下一刻的消散,他张了嘴,却找不到挽留的理由:说是今日良辰,为太傅庆生?还是大好春光,不能辜负了花期,更不能错过了眼前人?难道能说知他旧时也曾素衣如雪,白衣飘飘,碾冰为土玉作魂?难道能说自己想那那时的人儿,想陪他挽沧桑逐岁月,同寻那回不去的青春?难道……能说……自己想作那……他第一个……第一个上心的人……
千言万语都不及一只挽留的手——“老师!”在他反应过来以前,手已抓住了那人的袖。
“陛下!”沐沧澜略略转身,想拂开那孩子般执拗的手,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再熟悉的感觉——孩子样的紧抓里似乎已不止是“握”,而是“夺”。
怀曦果然不肯松手。
他更欲挣脱,想用内力,终又放弃,只得和他同样像个孩子般的用最原始的力气争夺,他后退了一步,沉声道:“陛下,请松手。”
手,竟然,松了。蓦然的放松,让手臂忽然失落,沐沧澜收回了手,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搁。急忙转身,要离去,却忍不住抬起了手,淡淡的梨花的香气从袖口荡出,原来一脉暗香早在不知何时埋入了袖中,一时恍惚,听到少年的喘息就在身后,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瀚海上的依偎,自己告诉孩子:马跑得再快,也追不上草原上的长风……心里莫名就是一揪。
但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去,却忘了自己的心境,和处境——
脚下像是绊到了什么,正走神的他顿时失去了重心,摔倒在了地上。
“老师?”少年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随之立刻伸来的是那炽热的手。
他犹豫了下,终还是避开,想自己起来。
却没料——少年的身体压了下来,轻薄的云锦袍服隔不住任何的火热,他甚至能清清楚楚的感到那热炭样的手是先在他臂上迟疑了下,然后在他避开的瞬间如飞电般的点上了他的肩井大|穴,将他的身体冻成了冰块——
再不能动弹!
无数的念头如暴风雨般掠过他的脑海,他回忆起方才摘下丝帕时的惊鸿一瞥——绊倒他的应该是摆在地上的宴桌,而身下——这次冻住的是他的脑海——和肌肤相触的柔软不再是衣物,而是地上铺的软毡。
凤怀曦!在他惊怒的喊出来声来之前,那滚烫的手已又一次点上了他的颈前,封住了他所有的言语,然后,那手移到了他胸前……他睁大了双眼,却只见一片带着红色的昏暗。身上像是被炭火烫过,尤其是胸前的敏感处,并不温柔更不娴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