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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我来说!”这一声又亮又脆,如一线钢丝抛入天外,竟是传云裂帛。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都像中了魔似的被这声音一震,纷纷停住动作。谁也想象不出这样的声音是如何能发出来的,只觉一阵畏惧、一阵惊喜,更一阵悲辛。
怀曦是最先缓过神来的,少年心思毕竟单纯,才不管这声音是鬼哭还是神语,他只看见人都定了,正好可以往里头走,当下便挤了过去。人群里反应过来的,一见他来都闪避不及,但无奈人委实太多,这一闪就又闪出了凌乱来。
一个老人刚觉脚下一绊,心里正叫不好,却见面前黄影一闪,他战战兢兢的抬起眼来,正对上少年太子和蔼的笑,甚还略带歉意:“老丈,唐突了。”
他浑身一软,扑通跪倒:“殿下……”
怀曦收回方才扶住他的手,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去,旁边人群仍是那帮拥挤不堪,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像有了秩序似的跪了下来。少年此时却没有看两边一眼,他心里只想回过头去,看看那人是否会露出丝欣慰,但他不能——少年知道:自己不仅是曦儿,更是太子。于是,他只能一直向前走去。
圈子最里头的情形终于映入眼帘:行刑台后面红耳赤的自应是那神机营督统任九霄,一人和他对面站着,正好背对这头,和任九霄的武将魁梧相比,那大约本是中等身材的人显得颇为纤弱,袍角被风吹得很高,一身知府服色如江边的芦苇,在晨雾里轻飘飘的摇曳,却永不折断。一听他开口,怀曦就知道他便是刚才扬声的人,但这一回那声音已低沉了下来,音色因年轻而听来怎样都带着几分纤薄,只听他道:“任都督,你都看见了吧?这些百姓都是来为你的‘犯人’们作保的:他们不是什么奸细,都是无辜的百姓!”
“知府大人,我看你是书生意气心慈手软——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这些人刚才都干了什么?他们连官粮都敢冒领,你还说他们无辜,他们不是奸细?!”任九霄瞪着面前人,并未注意太子等人已在几步之外。
怀曦心道这背对着自己的年轻人原来就是那反帮乱贼的通州知府了,不由凝神,听他如何回答。只听那清音朗朗言道:“都督,你也说这是什么时候,不错,这是什么时候——国难当头,升斗小民又能如何?大兵压境,他们往外逃生避祸也是寻常,都督你却领兵封城不许外出。你教这些百姓绝望之下,如何不生出贮存粮食以防围城被困的念头?”
“顾梅生,你这是对太子的旨意有所不满,是不是?”任九霄大怒之下连名带姓叫对方道,“封城严防奸细出入乃是太子殿下的谕令!”
那顾梅生竟也不惧,屹然上前一步,仰首与他对上:“我不管你奉的是谁的令,谁的令也没让你屠戮百姓!”
“百姓百姓!你倒给我拿出凭据来啊!”
“此地人人可以作保,都督难道没看见这些早早就跪在你面前求情的百姓?!”
“都是奸细同伙、乱民贼子!”c
“那好,如果是下官作保呢?”话音未落,只见说话人双膝一沉,竟然直挺挺的跪倒!
“大人!”四下百姓惊呼中已带了哽咽。
顾梅生抬手阻止百姓,昂起头来,朝向也是吃惊不已的任九霄:“都督,这下你可信了?”
任九霄张着嘴,茫然抬眼,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人影,立时像捞着了救命稻草——“太子?!”
怀曦看见跪着的知府闻言转身,清秀的面庞不知是因惊讶还是尴尬,白皙得如同一张洁白的宣纸。同样年轻的缘故,让人不由在心中将他与郑风如作起了比较:如果说郑风如的眉目如同精描细绘的工笔画,那么眼前的容颜便是一张犹带微湿的水墨图,氤氲浅淡,似是刚刚挥就,又像是即将落墨,并不见得如何出色,却不知怎的偏能生出丝有意犹未尽之意。
正出神,手背忽被人按了一下,一转眸,见是沐沧澜,知道他是提醒他说话,但又“按”住不要轻下断言之意,清了清嗓子,面色略霁,怀曦言道:“任九霄、顾梅生,你二人谁来给孤王将事情始末说一说?”
任顾二人忙至他面前跪倒,将事情原委禀告,虽不时有争执,怀曦等人毕竟也亲见了部分,也都大概有了数。怀曦习惯的看了沐沧澜一眼,见他点头,知与自己是心灵相通:这些“奸细”的确是不过想趁乱领些粮食的老百姓。心里立时有了主意,正要上前,听得沐沧澜凑近了在耳边道:“殿下不妨将人情做得更大些。”
怀曦愣了愣,还未全明白其意,但已不能停步,便径直走到了监斩台上——法场最高处,嗓子虽哑却也不得不提高了说道:“今日之事,孤已知详情,这些犯人的确不是‘奸细’。”
话音刚落,台下便是一片称颂英明之声。
怀曦却话锋一转:“但,冒领军粮确是触犯枉法,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正要继续,却见顾梅生膝行几步,伏在他身前:“请太子开恩,体恤子民,一切都是臣治下不严之过,臣愿一人领罚,望太子高抬贵手,放过这些可怜的百姓……”说着,两行清泪已滑落鬓缘。
四下百姓早已有不少伏地呜咽。
“好个顾梅生,你好大的胆子!”怀曦忽然笑了起来,“孤的话都让你说完了,还要孤王站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话锋一转,沙哑的嗓音竟变作一种奇异的柔和,缓缓说道:“天京兵危,乃是朝廷之过,朝廷不能保护疆土守卫升平,连累众位受苦了。封城之策实乃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孤这就在此向各位乡亲赔不是了。”说罢,竟一揖到底,良久不起。
唬得全场从上到下全都含泪扑地,那顾梅生更是忙抢上前来:“殿下……殿下……”
怀曦脑中却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那人所说的更大的人情到底是什么。想着,他慢慢直起身来,嗓子经方才一喊哑得更加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声音便只能轻了许多,幸好四周也安静了一些,连他一清嗓子的咳嗽声都能传到人群中间,只听他道:“此时此刻,孤有话也就明说了:蛮族大军就在几步之外,天京上下连着畿辅都在厉兵秣马,准备誓死一战。但,这是朝廷的事情,是兵将的责任,是我凤怀曦的担子,却不是你们的!你们的知府说得对——国难当头,升斗小民又能如何?谁也没有给孤王、给天京陪葬的义务——从今日起,取消封城之令,京畿百姓尽可出城逃生。不过,奸细仍是要防的——过城门时,便劳烦诸位乡亲配合一下了……”
话没说完,四周便响起痛哭之声,如波涛一般拍打着这紧临敌前的京郊小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绝望的草芥般的生命仿佛已不能承受这从天而降的一点关怀——
纷纷的,痛哭之后就有人喊了出来:“我们不走,我们留下,与太子一道!”“我要参军!”“我也不走!”分不清男女老幼,也再分不清他们口中在表的是怎样的决心。
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冲上了怀曦的眼眶,他不禁抬起头来看向天边,又是他钟爱的夕阳晚照,却为何生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遗世独立的怆然?四周轰然的声浪不听也知道是什么内容,却为何这万民拥戴反让心更沉更冷?不自觉的想寻一点暖,却又忽然想到他方才让他送人情时的语音——这样冷冷的教授,这些冷冷的东西,难道就要从此伴随一生?
恍惚间,忽觉身边一暖——定是幻觉吧,他想:那有洁癖的人何时会如此贴近?却听——“大家都听到太子谕令了,从此都去留随意:走的,通过检查即可出城投奔亲友;留的,我沐沧澜就丑话说在前头了,太子方才也说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个活罪也还是要各位各自承担的。”——竟真的是他啊,少年忙转眸看去,看见那人真的站在离自己半步不到的地方,近得能感到他身上的微温、他身上独特的气息,仿佛要将他包裹在内,少年有一瞬的怔忪和……慌乱。
沐沧澜一面用身体封住了少年背后所有的死角,一面说道:“这个活罪其实也很简单:刚才抢粮的人将你们的工具、你们的大车还有你们自己都交出来,给我将粮食运回天京。其后,你们若想参军,我发给你们粮饷;你们若想出城,我给你们路费……”
众人这才明白他所谓“活罪”,不由雀跃,正要谢太傅大恩大德,却见沐沧澜忽然面色微变,竟猛的软倒下来,带得想要扶他的太子也被扑倒在地。随从的官员和侍卫忽地围了上去,在怀曦似要杀人的目光下,郑风如捏起沐沧澜腕,扪了片刻,大声说道:“请太子放心,太傅不过是操劳过度,又太久未进食。休息一下就会好了。”
怀曦这才放下心来。一旁的百姓不由都议论纷纷:这太子嗓音有异,太傅又过劳晕厥,庙堂上下果真是鞠躬尽瘁。更难得太子小小年纪担此重任,非但不慌不乱,更有仁君之风。
怀曦却哪里还顾得上百姓评论,忙令人找了辆马车来,亲将沐沧澜架了进去,催着车夫直奔回宫。马车摇晃中,紫袍荡漾如同春水,细细端详,那人面色如雪,下巴果真尖细许多……喉头没来由的一紧,见几茎发丝不知何时从官帽中滑脱,飘摇在那人光洁的额前,拂过低垂的羽睫……少年忍不住伸出手去——
却在就要碰到的一霎,那人睁开了眼睛。
“老师?!”少年飞速收手,按在快跳出来的心上。
沐沧澜直起身体,低头施礼:“对不起,殿下,方才臣欺骗了殿下。”
“啊?”少年仍沉浸在方才的慌乱中,讷讷道,“不是说好了私下还叫曦儿吗?”
沐沧澜抬起头来:“曦儿,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方才晕倒,我是装的。”
怀曦这回终于醒过了神来:“为什么?”
沐沧澜淡淡道:“因为你一个人站在高台上目标太明显,说不敬点,就是个箭靶子。”
怀曦心头一热:“这么说,老师是借晕倒好拖我下来。真是,是我累老师担心了才对。”
沐沧澜笑笑:“傻孩子,记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当朝太子,唯一的皇嗣,别老是冒冒失失的一个人哪里都敢跑哪里都敢站,下次记得等护卫们把死角都占住了,再往外走也不迟。”
怀曦只觉脸上轰的一下,嗫喏半晌方低声道:“我才不傻呢,也不是……孩子了……”
沐沧澜听了,起先想笑,却在接触少年面庞的一瞬凝住了目光:不知是否因车内光线昏暗的缘故,沉在暗色中的少年的脸不知何时已显出了分明的棱角,刀削般的轮廓透出锐气更有坚毅,从何时他已不会再因害羞而垂首,乌金的瞳就这样直直的盯着你的?——他,的确,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老师?”却听怀曦叫道。
“嗯?”他收敛神思。
“老师看那顾梅生如何?”
他解他意,挑眉:“怎么,曦儿先还想斩他于剑下,现在又想升他到庙堂了?”
“老师……”怀曦干笑两声,“这不是要亲见了才知道吗?老师看呢?”
沐沧澜淡然一笑:“爱民不假,但缺风骨。”
怀曦不以为然:“老师是说他向任九霄下跪的事吗?也是情非得以,为民请命啊。”
沐沧澜眸光一寒,扇睫半垂,顿了顿,方轻笑:“曦儿说得也不错,只不过这样的人,依我看只可为地方父母,未堪大用。”
怀曦还想再驳,却见沐沧澜已干脆闭上了眼睛,似乎真的是倦极睡去。一时,所有的言语也就再不能提起。
那,就休息会儿吧,少年心道,这才发觉收回来的手一直放在心口上忘了放下。揪着下面的衣服,少年在一步之遥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