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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过而哭,他是感到因违心,因昧着良心而哭。一个受了党二十多年党性教育的将领,难道还有比说假话,说违心话更令他痛苦的事吗?
郑政委觉得应该缓和一下,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张敬怀同志因为过于激动而失声痛哭,为了挽救他,暂时休会,我们要‘ 一看二帮’ ,允许同志的转变,要有个过程呀!……散会!”
郑政委要警卫员把他背出会场,送回家里。
等他出了会场之后,政委对大会讲了如下一段话:
“同志们!张敬怀同志在大家批判帮助下,对自己的错误已经有了一些认识,同时,对彭德怀也有了揭发。从他的哭声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痛心疾首!毛主席不是说过嘛,对犯错误的同志要‘ 一看二帮’ 嘛。有的同志在发言中提出对张敬怀同志要定‘ 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和‘ 彭德怀反党集团成员’。我看,现在为时过早。同志们哪,在阶级斗争的新形势下,要转变思想很不容易呀!是要经过艰苦的思想革命的呀!”
…………
这次军区党委扩大会议之后,经过反反复复的批判、检讨,军区党委讨论、向上级请示报告,张敬怀的问题,实际上到了1960年5 月,上级才批示下来。也是郑政委有意挽救他,多次向上级领导和有关部门汇报,口径如一:都说张敬怀对于自己的错误已经有了认识,并且有了揭发彭德怀的实际行动。上级同意对他从宽处理,不定什么“分子”,也不给任何处分,不降级。但是,对于这样一个“中毒”较深的高级干部,已经不再适合在部队工作了,决定让他调转到地方。
在这等待处理这个期间,照样发给他中央文件,秘书和警卫人员也没有撤。
没有定他什么“分子”,也没有给他任何处分,级别待遇不变,比起因涉嫌彭德怀问题受株连的许多将领,对他是“从轻发落”了。上级决定把他调转河山省委任副书记。此时,恰恰河山省正在开省党代会,在选举之前,中央下令,增加一名副书记候选人名额。按照一般选举情况,只要上了候选人名单,选举为省委副书记,自然是不会有问题的。
像他这样的高级干部,在调动工作时,一般说,是可以带自己用习惯了的秘书的。可是,根据上级指示的精神,他这次调动,一个“自己的人”也不准带。
他想,也好,自己一个人不带,到一个人生地疏的新地方、新单位,免得将来担什么“宗派”“山头”“圈圈”的嫌疑。
第二章 将军挂甲
张敬怀在政治上跌了大跤,家庭生活也不幸福。
夫人名叫艾荣,比他小八岁。在抗美援朝战争前线,他负了重伤。那时,艾荣在后勤部的战场救护队。是她以瘦弱的身驱,从战场上把张敬怀背下来,走了十多里路,累得吐血。为此,她立了一等功。张敬怀伤愈回部队时,经同志们说合,两人便匆匆结婚了。张敬怀一直怀着感激之情,把她当做救命恩人。结婚之初,也有一段短暂的算是幸福的生活。在战争年代,只有在两次战争的空隙中,有时是军官们回到后方,大多是家属们到前方,使得夫妇团圆。时间很短暂,没有真正互相理解的时间。可是,结婚不久,朝鲜停战协订签字,张敬怀就发现这位女同志个性太强,和同志们相处,事事爱拔尖,虚荣,计较地位,和谁也搞不好团结。当初,她见别的女同志嫁给首长,很快得到了提拔。可是,她参加革命七八年了,还是一个普通卫生员。为此,她常常埋怨张敬怀:“就是你不给我说话!”组织部们,也觉得艾荣应该提拔一下,可是,张敬怀还是不同意,说:“她不能团结人,如果她当了领导,会和单位所有的人都弄崩的!”
这话自然会传到夫人的耳朵里,为此,夫妇关系一直不好。一直到一九五四年志愿军回国后的第二年,政治部没有通过张敬怀,把艾荣提了个某军队医院门诊部的支部副书记。她嫌官小,上班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因为她是张敬怀夫人,大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没有计较她。张敬怀常常让他注意劳动纪律和群众影响,可是她自有说法:“你为了避嫌,就是压着我。和我同样资历的,当了营、团级干部的有多少?怎么和你这个首长结婚,就该倒霉!”
他也不和妻子解释,两人没有共同语言,说得越多,吵得越凶。
前年她生产女儿胜美的时候,难产,又大出血。几乎要了命。现在她面色惨白,弱不禁风。从胜美下生,夫妇就分居,再没有同过房。本来艾荣还想要一个男孩子的,可是她说:“我命中无儿呀!”
在军区党委开扩大会议的时候,会议内容对外是严格保密的。可是,从张敬怀每天回家时的表情,加上社会上已经开始“反右倾”运动,凭丈夫常常赞扬“彭总”,张敬怀挨批判的事,她也猜了个八八九九。
一次张敬怀回家,夫人看着他,带着嘲笑的口气说:“在你的眼里,好像就是你革命!你的党性比谁都强。总是乱说。看看!你吃到什么好果子了?”
他在反彭德怀反党集团运动中挨批判,以及现在调离部队,自然无法瞒过夫人。但是,党内高层的事,他不能向妻子透露半句。本来他已经够难受的了。别人对他有什么误会,他都可以谅解,连夫人也奚落他,他不能忍受了,吼道:“我乱说什么了?我什么时候,乱说过什么话?”
“你不乱说,怎么会有今天?你在那个会上,没有发言?没有检讨?没有揭发?别以为人人都是傻子。我消息灵通着呢。”
这又是在揭他的伤疤了。
张敬怀又继续吼着:“我还得说,我得说!”
“你说呀,你说呀!你能把自己说得连军区副政委都丢了!我算服儿你了!”
“总有一天我要说的!”他不想和夫人再吵下去。转身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生闷气。
对于一个南征北战数十载的将军来说,脱去军装,是改变个人历史的重大事件,也是一件叫人痛苦的事件。可是张敬怀不能不脱去军装了。
一直拖到这年年底,张敬怀才到省委去报到。既然他已经离开了部队,就不能再穿军装了。哪有穿军装的省委领导呀!这天,他把早先压在箱底的一套中山服找出来,放在床上,身子斜歪在那里,盯着那套便衣,久久不动。他想,难道自己就要离开几十年的戎马生涯了吗?
这时他又想起了彭总。从中央文件中,他知道彭德怀老总被撤销国防部部长职务后,已经被下放到京西一个叫做“挂甲屯”的村子住闲。历史的偶然性也真会巧合:怎么彭总偏偏被下放到叫“挂甲屯”的村子呢?连身经千战的“彭大将军”都“挂甲”了,何况自己呢?
如果是正常转业,脱军装,换便衣,原是很自然的事。可是现在他是犯了错误被迫转业到地方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流泪了。
他懒洋洋地,把那套中山装穿在身上,走到大穿衣镜前审视着自己。他感到吃惊:镜子里的这个人是谁呢?那是我吗?平常他是很少照镜子的。现在他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怎么那么老呢?他又走近些才发现,两鬓头发好像突然斑白了许多。他不愿再看,急忙走到客厅。
夫人去年生女儿时,因难产,大出血。因为那时,郑政委为了排解他的烦闷,让他到某师临时搞调研,虽然接到了电话,可是并没有回家。一提这事,夫人就埋怨他:“战场上我救了你的命,可是我给你生孩子,要死要活的,你连回家看看我都不肯。就你的工作忙,就你的责任心强呀!”
平常他也很少过问一下她们母女的情况。夫人常常说他:“你除了工作,还关心过谁?我生产时,都快死了,你连个面也不见,作为一个丈夫、父亲,你及格吗?”
一提到这些事,张敬怀也常常感到自己不对,可是改不了。这时他总是抱歉着说:“现在你要我干什么吧?”
夫人说:“我的奶水不够,你能不能想法给孩子搞一点奶粉或炼乳”。
“你不会到‘ 军人服务社’ 去买吗?”mpanel(1);
夫人说:“你也太脱离实际,脱离群众了。军区的‘ 特供点’ ,过去买肉是不限量的,现在已经改成每月四斤了。而且只有你一个人的份儿。四斤肉,全家吃,够塞牙缝的吗?……至于买牛奶炼乳什么的,你异想天开吧。”
“那就买代乳粉嘛。”
“买代乳粉也要粮票的。你只会当首长,连目前生活的普通常识都没有!”说着气哼哼地出去了。
从一九五九年“反右倾”运动之后,国民经济的频于崩溃,已经看出一些苗头了。可是不管多么困难,党的高级干部都有特殊供应点。军队则有“军人服务社”,买食油、肉类,香烟等一般不受数量限制。可是随着主副食品越来越匮乏,“特供”也不能不受影响。
张敬怀半天没有言语。他是在军区党委扩大会议之后,从一个老战友那里借到彭德怀“上书”的全文的。在借这份“上书”时,老战友一再嘱咐他:我是违反纪律的,你千万可不能给别人看呀!他答应了。
他细细阅读着彭总的“上书”,越看越感到彭德怀老总的正确和勇敢,同时也越觉得自己的软弱和卑微。那时,彭德怀老总就预见到,大炼钢铁、人民公社、食堂化等,会给国家、人民、党,带来严重后果。现在的事实应验了。另外,从“大参考”上反映出来的情况看,饿死人的事件已经发生,看来,它还要发展下去,后果是不堪设想呀!
这时,警卫员小周低着头,脚步迟慢地进来了。
“首长,我,我犯了错误……”
对这个警卫员小周,张敬怀有着极其特殊的感情。那是一九五三年春天,抗美援朝进入了第三个年头。为了战俘遣反问题,停战协定迟迟不能达成协议。在板门店一次会议上,以美国为首的所谓“联合国军”的代表说:“既然在会议桌上,我们达不成协议,那么就让大炮发言吧!”
中朝首席谈判代表说:“好,就让大炮发言吧!”
那时,张敬怀还在某师当政委,他们这个部队的守备阵地是西线的大德山一带。美军进攻时,炮火之密集,后来人们用“炮弹一响,土松三尺”来形容。山上的树木被轰没了,草被烧成灰烬。每抓起一把土,就会同时抓起几块弹皮。连指南针放在地上都会失灵。在这样密集的炮火中,不要说人的血肉之躯,就是一只蚂蚁,都难于存活下去。
那天,张敬怀到前沿阵地拿着望远镜正向敌方阵地观察,忽然一声刺耳的“啾……”传来,有战斗经验的人,从声音可以判断,这个炮弹的落点就在身边。
守护在张敬怀身旁的一个战士,没容分说,就猛然把张敬怀推倒,并且俯在他身上。这个战士牺牲了。另一个青年战士叫着:“叔!叔!叔呀!”接着放声大哭。
他把这个青年战士带回指挥所细问,原来在抗美援朝前夕,叔侄是一起自愿报名参军的。这个青年战士的父辈有兄弟三人,就守着这根独苗。张敬怀感动了,“给他们周家留一枝根苗吧!”于是便把小周在身边当了他的警卫员。一直到如今,七八年了。
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周,张敬怀不相信这个纯朴的河南农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