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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姬铭骢大人海量,再加上心理学家本来就别具一格,并不在意贺顿的刨根问底,说:“你问得好。后来我得知了整个心理师考核的成绩单,整体来说,及格率不高。这是一个新兴职业,考试难度的把握也在不断摸索之中,作为出题老师,我对此负有责任。我要求把分数分布报告给我,并调验了部分卷子。很凑巧,把你们那个考点的卷子拿来了。我注意到了一个名叫贺顿的学员,分数很好,在好几门考试中都名列前茅。动听的女主播和刚刚出炉的心理师是同一个人,这两个身份都让我对你产生兴趣,于是突发奇想,打算在你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察看一下优秀学生的状况……于是就有了风雪天请你吃饭,记得你好像问过我为什么会接你?我说了几个你同学的名字,有一个和你的考号是连在一起的,就蒙混过关了。要知道,心理学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奇的人。怎么样,你的求知欲满足了吗?”这个男人充满了成熟的秋天的气息,面部轮廓很柔和,但眼光很有杀伤力,带着洞穿一切的尖锐。
贺顿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早就成了心理学家的观察对象,好似秦岭山脉中那些脖子上挂着项圈的大熊猫。她默不作声,一时无法适应这个关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那你后来化装成抑郁病人到我的诊所去,又是因为什么?”
“这就更好解释了。因为是朋友辗转托来,希望我给一个开业的心理师以指导。你知道这种请求多得很,我都一概回绝。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我想起你是一个高才生,但我不知道你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在实践中是否有用武之地?我要亲自考核一下。”
贺顿理出一点头绪,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姬铭骢微笑着说:“心理学家观察整个人类的行为,借以推测他们的心理,借以预测他们的将来,这本身就充满了无穷的乐趣。我猜你一定也是因为这种乐趣,才来找我的。”
贺顿说:“不是因为乐趣,是因为苦恼。我走投无路了。”
姬铭骢说:“如果你不是因为乐趣,真的走投无路了,你可以放弃这个个案。没有人能阻拦你。”
贺顿说:“如果我要放弃,我就不会费尽心机地找到您,请您指教。”
姬铭骢说:“好,我欣赏你这种为了来访者的利益而不懈追求的精神。那么,我从现在开始,答应帮助你。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需要说在前面。”
贺顿说:“您尽管说。”
姬铭骢说:“我辅导你,这是要收费用的。”
贺顿舔舔嘴唇说:“我知道。不知老师要收取多少钱?”
姬铭骢说:“不一定是钱,也可能是其他的东西。因为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关系。否则你以为是一个善举,会影响我们的督导进程。”
贺顿很感激姬铭骢的专业精神,说:“我会支付的。只要我付得起。”
姬铭骢说:“你以为我是什么?地主老财资本家?我是一个科学家,讲究公平,当然会让你支付得起。另外,所有的过程要保密。”
贺顿说:“我知道。老师,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以专业精神接受您的督导。”
姬铭骢说:“好吧。开始。请随我来。”说着,他站起身来。
贺顿打量着姬铭骢刚刚站起身的木榻,说:“这个床挺有意思的。”
姬铭骢说:“以前是用来抽大烟的。”
贺顿吓了一跳,说:“您怎么有这东西?”
姬铭骢说:“心理学家可以有任何东西。”
贺顿说:“您祖上传下来的?”
姬铭骢说:“看来你对这个榻还挺感兴趣。我祖上没有这么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贺顿说:“多脏啊。”
姬铭骢说:“外表脏可以刷刷。没有一块木头本来就是脏的,所有的树都是洁净的。”
贺顿心想这句话很有哲理,大师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她不再做声,跟随姬铭骢往前走。到了一间不大的房子里。屋子里面陈设很简单,墙壁洁白,窗帘在微风的拂动下轻轻抖动,发出极为细碎的声响,犹如金鱼吐出的气泡在空气中破裂。在屋子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舒适的长沙发,猩红色,极为醒目。
贺顿问:“我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吗?”
姬铭骢说:“这不是普通的沙发,是弗洛伊德榻。”
贺顿说:“我的诊所里也有,只是和你的这张不大一样。”
姬铭骢说:“其实弗洛伊德榻可以有各种形状。当年,弗洛伊德在自家的诊所里给来访者做精神分析,用的就是普通的沙发。如果说要有什么要求的话,就是舒服放松。老人家去世之后,心理学家们把这种椅子命名为弗洛伊德榻。在一些电影里,这种让人能够仰卧的床被描写得很神奇,其实,就形状来说,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我去过维也纳的弗洛伊德故居,在那里,有现代派的艺术家们用钢板制作的弗洛伊德榻……”
听到这里,贺顿不由得惊呼起来:“钢板?多么寒冷和僵硬!”
姬铭骢说:“也许这正是弗洛伊德榻的本质。在很多人那里,睡在这张沙发上,就是一种刑罚。不过,一个献身学术的人,就没有权利像旁人那样生活了。”
贺顿听得胆战心惊,说:“我现在就要躺在弗洛伊德榻上吗?”
姬铭骢说:“不用。到需要的时候,我会和你商量。如果你不同意,我是绝不会对你进行分析的。”
贺顿总算舒了一口气。那一天,还很遥远,起码,目前不必。姬铭骢在贺顿对面坐下,说:“谈谈你要求督导的案例吧。”
那天晚上,贺顿值班,她给自己预定的下班时间是二十三点。
二十二点五十九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夜晚的铃声就像雾气中的红灯一样,格外振聋发聩。贺顿拿起听筒时,心还怦怦跳。
“你好。”贺顿机械地说。
“深更半夜给你们打电话的人,有什么好的……”对方是个女的,声音细弱挣扎,好像是从地狱里抛上来的一根游丝。
“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吗?”贺顿已经长了经验,判断这很可能是真正的来访者。
“你是什么人?”对方不信任的口气。
“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贺顿好言相答。
“是一般的前台服务还是心理师啊?”对方悲痛但不糊涂,警觉很高。
“这么晚了,已经没有什么前台服务了,我就是心理师。”贺顿答。
“你干吗还不下班?”多疑的人问。
“业务很多,正在加班。”贺顿说。心想这也不算谎话,接听电话也是业务。
“哦,那我想问问你,要是我到你们那里见见心理师,行吗?”
当然行!太行啦!贺顿喜出望外,但又不能表露,拼命克制着喜悦,说:“行!”她不能说更多的字,怕泄露了快意。
“明天行吗?”
“行。”贺顿又是简短回答。
“我能知道是谁给我做吗?”女人继续追问。
“我们这里有多位心理师,你希望什么样的人给你做咨询呢?”贺顿转守为攻。
“女的。”对方很快回答,看来是既定方针。
“行。”
“我能知道她姓什么吗?”女人继续问。
“为什么需要知道她的姓?”贺顿不解。
“难道挂专家门诊的时候,不能知道是哪位专家吗?明天见到她,我也好打招呼,不然显得我多没礼貌啊。”
贺顿回答:“姓贺。”
女人说:“那我明天早上九点到你们那里去见贺老师。”贺顿接着告知了诊所的具体地址,然后说:“请您准时来,我等你。”
那女人片刻的沉默,然后说:“请问您贵姓?”
贺顿一时有点狼狈,说:“免贵姓贺。”
女人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和刚才的柔若无骨判若两人,说:“这么说明天的心理师就是你了。”
贺顿据实回答:“是我。”
女人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贺顿也火了,你来做咨询,有人给你做不就得了,为什么如此盘问挑剔?就说:“你刚才并没有问我,所以我就没说。你问到我了,我就告诉你。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合情理。”
女人又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贺顿说:“我是国内的学校毕业的。”贺顿玩了一个花招,她并没有直接告知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她实在没有像样的正规学历可以出手。但你不能说她的回答不正确,她的确是中国的学校毕业的,哪怕是小学。
电话线那一端的女人上当了。她的本意是想知道贺姓的心理师是不是在外国上过学,既然回答了中国,也就不再追问。
女人又问:“你是什么学位?”
这下可戳到贺顿软肋上了,不过贺顿早有防备,给软肋穿了一套藤甲。她反问:“这个问题对您很重要吗?”
“是。”女人很坚决地说。
“为什么这么重要?”贺顿诱敌深入。
女人说:“国外都是有心理学博士学位的人才能做心理师。”
贺顿明白这话隐含着强大的杀伤力。她索性挑明潜台词:“您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博士毕业,就没法做心理师了?”
女人气馁了,当藐视一个人又被那个人看穿时,只好否认。她说:“我……不过随便问问。”
贺顿说:“你问得很对,您对这件事的了解也挺全面的。光有学位,不能保证水平就一定高,您说对吗?”
“对对。水平还是第一,文凭不是最重要的。”女人应和。
“我没有博士学位,但我是负责任的心理师。”直到这时,贺顿才把自己的真实情况说出来。听得出,对方有些失望,因为前面已经作了铺垫,也只有接受现实。
“我还得问问,你们如何收费?”看来,这是她最后一个问题了。
贺顿报出了定价。
“哟,这么贵啊?能买几十斤肉。”她失声叫了起来。
贺顿说:“是够贵的了。”
那女人说:“你也这么觉得?”
贺顿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那女人说:“这还不好办,你是开店的,要是也觉得贵,降下来不就得了?”
贺顿说:“我觉得贵,可我降不下来。如果降下来,您现在半夜三更地打电话就找不到人了,因为我这儿关张了。所有的成本核算下来,就得要这么多钱。如果您觉得不值,您可以不来。如果您觉得吃肉可以解决您的问题,您就买半扇猪好了。”
贺顿破釜沉舟。如果你要来,你就来。如果你不打算来,你就别来。墙上的挂钟,马上就到零点。
“好,我明天早上九点到。”那女人下定了决心。
“好。今天早上九点,我等你。”贺顿说。
第二天。
“贵姓?”女人说。她身材不高,但鞋跟很高,走路的时候有一点向前哈着腰,脸上的每个皱纹都被脂粉腻死了,远看是平滑的,近了就惨不忍睹。枯黄的头发随着身形左右晃动,仿佛羸弱的螳螂顶着一团衰草。
“我姓贺。”贺顿答道。
“你就是我的心理师了。怎么称呼你呢?叫大夫吗?不好,我不喜欢,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