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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开门便爆发开来了,他一只手按在门钮上,看到那没有被褥的小铁床。露出钢丝绷子
,镜子洋油炉子,五斗橱的抽屉拉出来参差不齐。垫抽屉的报纸团皱了掉在地下。一只碟子
里还粘着小半截蜡烛。绒线仍旧乱堆在桌上。装碗的铁锦盒子也还搁在那里没动。宗豫掏出
手绢子来擦眼睛,忽然闻到手帕上的香气,于是又看见她窗台上的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着
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来,推开窗子掷出去。窗外有许多房屋与屋脊。
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一九四七年五月)
小 艾
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座红砖老式洋楼上。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
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面向来是光线很阴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
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里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
容易剪得齐,需要用一种特别长的剪刀,她这一把还是特地从杭州买来的。
她忽然把前刘海一把掳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刘海是什么样子。五太太明年就三十了
,在当时的“女界”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三十岁,就得把前刘海撩上去了,过了三十
岁还打前刘海,要给人批评的。五太太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胖胖的同字脸,容貌很平
常,但是,都说她福相,也还有人说她长得很甜净。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带薄命相,然而
却生就了很奇异的命运。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遗下一子一女。五老爷年纪轻轻的,倒已经有了三房
姬妾,后来因为要续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下一个三姨太太,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间很
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
颇有重振家声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过两任官,很会弄钱。可惜更会花钱。挥霍起来,手面
大得惊人。
他们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来是老亲,五老爷的荒唐,那边也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
太出阁之前,她家里人就再三地叮嘱,要她小心,不要给人家压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
得宠的,得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五太太过门后的第二天,三姨太太来见礼,给她磕头,据说
是五太太的态度非常倨傲。
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是家里预先嘱咐过的,一边
一个搀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紧了,连腰都不能弯一弯。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后不免
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爷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闹了
两回,大家都传为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就不
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个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爷这样,以一个遗少的身份在民国时代出仕,一
般人议论起来,已经要骂他变节了,何况他本身还做过清朝的官。大家都觉得他这时候再出
去,很犯不着。但是五老爷一半也是由于负气,因为他挥霍得太厉害了,屡次闹亏空,总是
由家里拿出钱来替他清了债务,弟兄们自然对他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视,他哪
里受得了这个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谋发展。五太太为了这缘故,一直恨着她那几个大伯。她
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块儿去,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
种冷淡的态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爷到了北京,起初两年甚是得意,着实大阔了一阵。
后来也是因为浪费过分,大笔的挪用公款,不知怎么又给闹穿了,幸而有人从中斡旋,
才没有出事,结果依旧是由家里拿出钱去弥缝,他不久也就回来了。三姨太太这几年在北方
独当一面,散诞惯了,嫌老公馆里规矩大,不愿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对老太
太只说她留在北京没有一同回来。老太太装糊涂,也不去深究。五老爷也住在外面,有时候
到老公馆里来一趟,也只在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
经确定了。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一天到晚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没有男人,不
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人来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
热热闹闹的,人都说她没心眼儿。
这一天她正半闭着眼睛在那里剪前刘海,免得短头发落到眼睛里去,她的一个小姑婉小
姐在外面叫了声“五嫂,你在干什么呢?”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五太太笑道:“没有事情
做。这两天天越过越长了,闷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吗!”一面伸着懒腰,就在一张
杨妃榻上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榻上蟠着的一只大狸花猫,又道:“可有什么吃的没有?上
回那糖还有吧?”说着,便去开那只洋铁筒,向里面张了一张,便鼓着嘴撒起娇来道:“五
嫂!那松子糖没有了!”五太太道:
“明儿再去买去。刚才我叫陶妈去买枇杷去了,等着吃枇杷吧。”五太太对于吃零食最
感兴趣,平常总是她领看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买了来大家一块儿吃,所以她每月贴在这
上面的钱为数很可观。那些妯娌们其实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后却常常批评,说大家同时拿这
一点月费,只有她一个人又没有小孩,又没有什么别的负担,全给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刘海,又和婉小姐说:“你那刘海儿也长了,我来给你绞绞。”因
把一张椅子挪了过来,两人脸对脸坐着。五太太一面剪着,婉小姐闭着眼睛说道:“你看我
这脸,反而比从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缝着眼睛向她脸上端详
着。她们前一向因为看见报上有一种西洋药品的广告,说是搽在脸上可以褪掉一层皮、使皮
层变为白嫩,就去买了来尝试。一搽,果然脸上整大块的皮褪下来,只好躲在房里装病不见
人,等到褪完了,也确实又白又嫩。白了总有十几天,那嫩皮肤大概是特别敏感,并没有经
过风吹日晒,倒已经变黑了,以前倒还没有那样黑。大家都十分气愤。
那女佣陶妈买了一篓子枇杷回来,正遇见老姨太也到她们这里来,便叫了声“老姨太”
,替她打起帘子。这老姨太年纪其实也并不大,不过三十来岁模样,也还很有几分风韵,穿
着一件月白纱衫,黑华丝葛裤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纱衫裤。
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是像她们那种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
着她们的手,说不出来的又爱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妈送了茶进来,五太太笑道:“姨,我们正是三缺一。”
她们常常瞒着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兴致比谁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着
微笑轻声问着:“来不来?来来?”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那陶妈一听见说打牌就很高兴,因为可以
有进账,所以老在旁边逗留着没有走开。五太太对于这陶妈却有几分畏惧,她原来的那两个
陪房的老妈子已经走了,换了这个陶妈,但是五太太还是一样地怕她,和她说起话来总是小
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总是笑嘻嘻的,用一种撺掇的口吻。当时五太太便悄
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陶妈一走,这里就忙着叫另一个女
佣刘妈把桌子摆起来,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帮着,把桌布扎起来,桌布底下再垫上一床毯子,
打起牌来可以没有声音,怕给老太太听见了。同时陶妈已经把三太太请了来,他们家是三太
太当家,她本来就比较忙,这两天快过节了,自然更忙一点。一走进来,看见大家在那里数
筹码,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还当是什么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
要来装腔作势的!”三太太笑道:“待会儿人家说婉妹妹全给我们带坏了。”一面说着,已
经坐了下来。
五太太让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
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老姨太从前是堂子里出身,这种应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
太在旁说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没有买着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来了人,带
了好些枇杷来,不知道比这儿买的可好些。还带了些糯米来。哦,那两个丫头也买来了。”
他们平常买丫头,因为老太太不喜欢外省人,总是带信给他们原籍乡下的师爷,叫他在
那里买了送来。他们在乡下有许多田地,有一个师爷常住在那里收租。
大家坐下来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经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这时候老太太该醒了
,得有一个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规矩她们全得去,但是如果大家
一同去,老太太势必要疑心,说怎么这许多人在一起,刚好一桌麻将。所以只好轮流地去。
他们老太太其实是最爱打牌的,现在因为年纪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会就
得叫别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许她们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来,睡得又晚,媳妇
们也得陪着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觉,却不许媳妇们睡,只要看见她们头发稍
微有点毛,就要骂出很不好听的话来。不过她从来不当面骂人的,总是隔着间屋子骂,或者
叫一个女佣传话,使那媳妇更觉得羞辱些。
五太太到老太太那里去,硬着头皮走进那阴暗高敞的大房间,老太太睡中觉刚起来,正
坐在那里吃牛奶,因为嫌牛奶腥气,里面掺着有姜汁。一个女佣拿着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后替
她笼笼头发。五太太叫了声“妈”,问道:“妈睡好了没有?”老太太只是带理不理地哼了
一声。五太太便站在一旁,准备着在旁边递递拿拿的,其实也无事可做。她一有点窘,就常
常在喉咙口发出一种轻微的“啃”“啃”的咳嗽的声音。
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上海这时候已经有汽车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响,
声音很短促,远远听着就像一声声的犬吠。五老爷新买了一部汽车,所以五太太一听见这声
音就想着,不要是他回来了,顿时张惶起来。他们夫妇俩也并不是不见面,不过平常五老爷
来了,她们妯娌们本来要到老太太房里请安的,听见说五老爷在那里,就不去了,五太太也
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里,然后他来了,当然她也没有回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太有没有
听见这汽车喇叭声音呢?也甚至于老太太还以为她待在这儿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见面,那
可太难为情了。
五太太正是六神无主,这里门帘一掀,已经有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那女佣叫了声“五老
爷”。这席五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