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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到旅馆里开房间,叫女人,对家里只说是为了公事到苏杭去一趟。他对于妓女的面貌
不甚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
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如果这样想,他立即谴责自己,认为是亵渎了过去
的回忆。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伤的一角,放着这两个爱人。他记忆中的王娇蕊变得和玫瑰
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
地方,而他,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舍弃了她。
他在外面嫖,烟鹂绝对不疑心到。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
个男人是她的。她时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口边:“等我问问振保看。”“顶好带把伞,振保说
待会儿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错了事,当着人他便呵责纠正,便是
他偶然疏忽没看见,他母亲必定见到了。烟鹂每每觉得,当着女佣丢脸丢惯了,她怎么能够
再发号施令?号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见仆人眼中的轻蔑,为了自卫,和仆人接触的时
候,没开口先就蹙着眉,嘟着嘴,一脸稚气的怨愤。她发起脾气来,总像是一时性起的顶撞
,出于丫头姨太太,做小伏低惯了的。
只有在新来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几天当家少奶奶,因此她宁愿三天两天换仆人。振保
的母亲到处宣扬媳妇不中用:
“可怜振保,在外面苦奔波,养家活口,回来了还得为家里的小事烦心,想安静一刻都
不行。”这些话吹到烟鹂耳中,气恼一点点积在心头。到那年,她添了个孩子,生产的时候
很吃了些苦,自己觉得有权利发一回脾气,而婆婆又因为她生的不过是个女儿,也不甘心让
着她,两人便怄起气来。幸而振保从中调停得法,没有抓破脸大闹,然而母亲还是负气搬回
江湾了,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的柔顺,他觉得被欺骗了,对于他母亲他也恨
,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说他不是好儿子。他还是兴兴头头忙着,然而渐渐显出疲乏了,连
西装上的含笑的皱纹,也笑得有点疲乏。
笃保毕业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厂内做事。笃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笼罩住了,不成材,学
着做个小浪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志愿,还没结婚,在寄宿舍里住着,也很安心。这一天一早
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厂里副经理要回国了,大家出份子送礼,派他去买点纪念品。振保
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银器。两人一同出来,搭公共汽车。振保在一个妇人身边坐下,原有个
孩子坐在他的位子上,妇人不经意地抱过孩子去,振保倒没留心她,却是笃保,坐在那边,
呀了一声,欠身向这里勾了勾头。振保这才认得是娇蕊,比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
,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
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笃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见了。”
振保记起了,是听说她再嫁了,现在姓朱。娇蕊也微笑,道:
“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向她点头,问道:“这一向都好么?”
娇蕊道:“好,谢谢你。”笃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娇蕊点头。笃保又道:“难
得这么一大早出门罢?”娇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带他去看牙医
生。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晚上也没睡觉,一早就得带他去。”笃保道:
“您在哪儿下车?”娇蕊道:“牙医生在外滩。你们是上公事房去么?”笃保道:“他
上公事房,我先到别处兜一兜,买点东西。”娇蕊道:“你们厂里还是那些人罢?没大改?
”笃保道:
“赫顿要回国去了,他这一走,振保就是副经理了。”娇蕊笑道:“哟!那多好!”笃
保当着哥哥说那么多的话,却是从来没有过,振保也看出来了,仿佛他觉得在这种局面之下
,他应当负全部的谈话责任,可见娇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过了一站,他便下车了。振保沉默了一会,并不朝她看,向空中问道:“怎么样?你
好么?”娇蕊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还是刚才那两句话,可是意思全两样了。振
保道:“那姓朱的,你爱他么?”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
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
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
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
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
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
总还有别的”
振保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娇蕊道:“你呢?你好么
?”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
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
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
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
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
下车罢?”
他下了车,到厂里照常办事。那天是礼拜六,下午放假。
十二点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库门虚堂房子,可是临街,一长排都是一样,
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里面的天井虽
小,也可以算得是个花园,应当有的他家全有。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
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
帐子里出来,涨大了,内中有种种幻境,像懒蛇一般要舒展开来,后来因为太瞌睡,终于连
梦也睡着了。
振保回家去,家里静悄悄的,七岁的女儿慧英还没放学,女仆到幼稚园接她去了。振保
等不及,叫烟鹂先把饭开上桌来,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心里的空虚。
吃完饭,他打电话给笃保,问他礼物办好了没有。笃保说看了几件银器,没有合式的。
振保道:“我这里有一对银瓶,还是人家送我们的结婚礼,你拿到店里把上头的字改一改,
我看就行了。他们出的份子你去还给他们。就算是我捐的。”笃保说好,振保道:“那你现
在就来拿罢。”他急于看见笃保,探听他今天早上见着娇蕊之后的感想,因为这件事略有点
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应尤为荒唐,他几乎疑心根本是个幻像。笃保来了,振保闲闲地把话
题引到娇蕊身上,笃保磕了磕香烟,做出有经验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
仿佛这就结束了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见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
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
他叫她把炉台上的一对银瓶包扎起来给笃保带去,她手忙脚乱掇过一张椅子,取下椅垫
,立在上面,从橱顶上拿报纸,又到抽屉里找绳子,有了绳子,又不够长,包来包去,包得
不成模样,把报纸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着,一阵风走过去夺了过来,唉了一声道:“人
笨事皆难!”烟鹂脸上掠过她的婢妾的怨愤,随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笃保可笑了没
有,怕他没听懂她丈夫说的笑话。她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振保包扎银瓶,她脸上像拉上了一
层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笃保有点坐不住——到他们家来的亲戚朋友很少坐得住的——要走。烟鹂极力想补救方
才的过失,振作精神,亲热地挽留他:“没事就多坐一会儿。”她眯细了眼睛笑着,微微皱
着鼻梁,颇有点媚态。她常常给人这么一阵突如其来的亲热。若是笃保是个女的,她就要拉
住他的手了,潮湿的手心,绝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种亲热。
笃保还是要走,走到门口,恰巧遇见老妈子领着慧英回来,笃保从裤里摸出口香糖来给
慧英,烟鹂笑道:“谢谢二叔,说谢谢!”慧英扭过身子去,笃保笑道:“哟!难为情呢!
”慧英扯起洋装的绸裙蒙住脸,露出里面的短裤,烟鹂忙道:“嗳,嗳,这真难为情了!”
慧英接了糖,仍旧用裙子蒙了头,一路笑着跑了出去。
振保远远坐着看他那女儿,那舞动的黄瘦的小手小腿。本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他
把她由虚空的虚空之中唤了出来。
振保上楼去擦脸,烟鹂在楼底下开无线电听新闻报告,振保认为这是有益的,也是现代
主妇教育的一种,学两句普通话也好。他不知道烟鹂听无线电,不过是愿意听见人的声音。
振保由窗子里往外看,蓝天白云,天井里开着夹竹桃,街上的笛子还在吹,尖锐扭捏的
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声音有点破,微觉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他没有法子毁了它。
寂静的楼房里晒满了太阳。楼下无线电里有个男子侃侃发言,一直说下去,没有完。
振保自从结婚以来,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当拍拍他的肩膀奖励有加
。像他母亲是知道他的牺牲的详情的,即使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他也觉得人家欠着他一点敬
意,一点温情的补偿。人家也常常为了这个说他好,可是他总嫌不够,因此特别努力去做份
外的好事,而这一类的好事向来是不待人兜揽就黏上身来的。他替他弟弟笃保还了几次债,
替他娶亲,替他安家养家。另外他有个成问题的妹妹,为了她的缘故,他对于独身或丧偶的
朋友格外热心照顾,替他们谋事,筹钱,无所不至。后来他费了许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绍到
内地一个学校里去教书,因为听说那边的男教员都是大学新毕业,还没结婚的。可是他妹子
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没满,就闹脾气回上海来了。事后他母亲心疼女儿,也怪振保太冒失
。
烟鹂在旁看着,着实气不过,逢人便叫屈,然而烟鹂很少机会遇见人。振保因为家里没
有一个活泼大方的主妇,应酬起来宁可多花两个钱,在外面请客,从来不把朋友往家里带。
难得有朋友来找他,恰巧振保不在,烟鹂总是小心招待,把人家当体己人,和人家谈起振保
:“振保就吃亏在这一点——实心眼儿待人,自己吃亏!唉,张先生你说是不是?现在这世
界上是行不通的呀!连他自己弟弟妹妹也这么忘恩负义,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