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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喝着茶,外面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定,再三地道:
“是你请的客罢?你不觉得不过意么?”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阳台上
去道:“等他出来的时候,我愿意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娇蕊随后跟了出来道:“他么
?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阑干笑道:“你不喜欢美男子?”娇蕊道:“男人美不得
,男人比女人还要禁不起惯。”振保半阖着眼睛看着她微笑道:“你别说人家,你自己也是
被惯坏了的。”娇蕊道:“也许。你倒是刚刚相反。你处处克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
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来道:
“哦?真的吗?你倒晓得了!”娇蕊低着头,轻轻去拣杯中的茶叶,拣半天,喝一口。
振保也无声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从三层楼上望下去,看不分
明,但见他急急地转了个弯,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怜,白跑一
趟!”娇蕊道:“横竖他成天没事做。
我自己也是个没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没事做的人。我就喜欢在忙人手里如狼似虎地抢
下一点时间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振保靠在阑干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干,渐渐有意无意地踢起她那藤椅来,椅子一震
动,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嗦,她的肉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显胖一点。振保
笑道:“你喜欢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
“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
”娇蕊却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
:“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娇蕊拿开脸
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
皮也俏皮了。”
娇蕊道:“说真的,你把你从前的事讲点我听听。”振保道:“什么事?”娇蕊把一条
腿横扫过去,踢得他差一点泼翻了手中的茶,她笑道:“装佯!我都知道了。”振保道:“
知道了还问?倒是你把你的事说点给我听罢。”娇蕊道:“我么?”
她偏着头,把下颏在肩膀上挨来挨去,好一会,低低地道:
“我的一生,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了。”半晌,振保催道:“那么,你说呀。”娇蕊却
又不做声,定睛思索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样认识的?”娇蕊道:“也很平常。学生
会在伦敦开会,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是在伦敦大学?”
娇蕊道:“我家里送我到英国读书,无非是为了嫁人,好挑个好的。去的时候年纪小着
呢,根本也不想结婚,不过借着找人的名义在外面玩。玩了几年,名声渐渐不大好了,这才
手忙脚乱地抓了个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道:“你还没玩够?”娇蕊道:“并不是够
不够的问题。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振保笑道:“别忘了你是在
中国。”
娇蕊将残茶一饮而尽,立起身来,把嘴里的茶叶吐到阑干外面去,笑道:“中国也有中
国的自由,可以随意的往街上吐东西。”
门铃又响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来了,果然是笃保。笃保一回来,自然就两样了。振保
过后细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黄昏的阳台上,看不仔细她,只听见那低小的声音,秘密地,就
像在耳根子底下,痒梭梭吹着气。在黑暗里,暂时可以忘记她那动人的身体的存在,因此有
机会知道她另外还有点别的。她仿佛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然是为人妻子,精神上还是发育
未完全的,这是振保认为最可爱的一点。就在这上面他感到了一种新的威胁,和这新的威胁
比较起来,单纯的肉的诱惑简直不算什么了。他绝对不能认真哪!那是自找麻烦。
也许也许还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子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
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
。
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为什么不呢?她有许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
。王士洪虽不能说是不在乎,也并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这里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的理由,证明他为什么应当同这女
人睡觉。他觉得羞惭,决定以后设法躲着她,同时着手找房子,有了适宜的地方就立刻搬家
。他托人从中张罗,把他弟弟安插到专门学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个人,总好办。午饭
原是在办公室附近的馆子里吃的,现在他晚饭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
床了。
有一天晚上听见电话铃响了,许久没人来接。他刚跑出来,仿佛听见娇蕊房门一开,他
怕万一在黑暗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打算退回去了。可是娇蕊仿佛匆促间摸不到电话机,他
便就近将电灯一捻。灯光之下一见王娇蕊,却把他看呆了。
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裤,那沙笼布
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衬得屋子里的
夜色也深了。这穿堂在暗黄的灯照里很像一节火车,从异乡开到异乡。火车上的女人是萍水
相逢的,但是个可亲的女人。
她一只手拿起听筒,一只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钮子,扣了一会,也并没扣上,其
实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振保免不了心悬悬的,总觉关情,她扭身站着,头发乱蓬蓬的斜掠下
来,面色黄黄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着,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个小手合在颊上。刚才
走得匆忙,把一只皮拖鞋也踢掉了,没有鞋的一只脚便踩在另一只的脚背上。振保只来得及
看见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迹,她那边已经挂上了电话——是打错了的,娇蕊站立不牢,一
歪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还按着电话机。振保这方面把手搁在门钮上,表示不多谈,向她
点头笑道:“怎么这些时都没有看见你?我以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
着她而不是她躲着他,不等她开口,先抢着说了,也是一种自卫。无聊得很,他知道,可是
见了她就不由得要说玩笑话——是有那种女人的。
娇蕊笑道:“我有那么甜么?”她随随便便对答着,一只脚伸出去盲目地寻找拖鞋。振
保放了胆子答说,“不知道——没尝过。”娇蕊噗嗤一笑。她那只鞋还是没找到,振保看不
过去,走来待要弯腰拿给她,她恰是已经踏了进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来,无缘无故略有点悻悻地问道:“今天你们的佣人都到哪里去了?
”娇蕊道:“大司务同阿妈来了同乡,陪着同乡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噢。”却又笑
道:
“一个人在家不怕么?”娇蕊站起来,踏啦踏啦往房里走,笑道:“怕什么?”振保笑
道:“不怕我?”娇蕊头也不回,笑道:
“什么?我不怕同一个绅士单独在一起的!”振保这时却又把背心倚在门钮上的一
只手上,往后一靠,不想走了的样子。他道:“我并不假装我是个绅士。”娇蕊笑道:“真
的绅士是用不着装的。”她早已开门进去了,又探身过来将甬道里电灯啪的一关。振保在黑
暗中十分震动,然而徒然兴奋着,她已经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告诉自己这是不妨事的,娇蕊与玫瑰不同,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
是最自由的妇人,他用不着对她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不能不对自己负责。想到玫瑰,就想
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车里,他的举止多么光明磊落,他不能对不住当初的自己。
这样又过了两个礼拜,天气聚然暖了,他没穿大衣出去,后来略下了两点雨,又觉寒飕
飕的,他在午饭的时候赶回来拿大衣,大衣原是挂在穿堂里的衣架上的,却不看见。他寻了
半日,着急起来,见起坐间的房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一眼看见他的大衣钩在墙上一张油
画的画框上,娇蕊便坐在图画下的沙发上,静静的点着支香烟吸。振保吃了一惊,连忙退出
门去,闪身在一边,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原来娇蕊并不在抽烟,沙发的扶手上放着只烟
灰盘子,她擦亮了火柴,点上一段吸残的烟,看着它烧,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着了手,她
抛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满意似的。他认得那景泰蓝的烟灰盘子就是他屋里
那只。
振保像做贼似的溜了出去,心里只是慌张。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也还是迷
惑。娇蕊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着她,还不够,
索性点起他吸剩的香烟真是个孩子,被惯坏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见了一个
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
。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还是在外面吃了晚饭,约了几个朋友上馆子,可是座上众人越来越变的言语无味,面
目可憎。振保不耐烦了,好容易熬到席终,身不由主地立即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来,娇蕊在
那里弹琴,弹的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影子华尔滋》。振保两只手抄在口袋里,在阳台上来回
走着。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的脸,他从来没看见她的脸那么肃静。振保跟着琴哼起那
支歌来,她仿佛没听见,只管弹下去,换了支别的。他没有胆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门口
,久久看着她,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因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
有心。他有点希望她看见他的眼泪,可是她只顾弹她的琴,振保烦恼起来,走近些,帮她掀
琴谱,有意打搅她,可是她并不理会,她根本没照着谱,调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从手底
悠悠流出来。振保突然又是气,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没有什么相干。他挨紧她坐在琴凳
上,伸手拥抱她,把她扳过来,琴声戛然停止,她娴熟地把脸偏了一偏——过于娴熟地。他
们接吻了。振保发狠把她压到琴键上去,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这至少和别人给她的吻有点
两样罢?
娇蕊的床太讲究了,振保睡不惯那样厚的褥子,早起还有点晕床的感觉,梳头发的时候
他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因为她养着长指甲,把他划伤了,昨天他朦
胧睡去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床头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
以后,他每天办完了公回来,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的楼上,车头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
,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朝他的快乐驰去,他的无耻的快乐——怎么不是无耻的?他这女
人,吃着旁人的饭,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乐更为快乐,因为觉得
不应该。
他自己认为是堕落了。从高处跌落的物件,比它本身的重量要重上许多倍,那惊人的重
量跟娇蕊撞上了,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