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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贱价的香水与狐臭与汗酸气混和了,是使人不能忘记的异味。然而他最讨厌的还是她的
不放心。脱了衣服,单穿件衬裙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把一只手高高撑在门上,歪着头向
他笑,他知道她又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
这样的一个女人。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和
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最羞耻的经验。
还有一点细节是他不能忘记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时候,从头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
裳散乱地堆在两肩,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这一刹那之间他在镜子里看到
她。她有很多的蓬松的黄头发,头发紧紧绷在衣裳里面,单露出一张瘦长的脸,眼睛是蓝的
罢,但那点蓝都蓝到眼下的青晕里去了,眼珠子本身变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个森冷的,男
人的脸,古代的兵士的脸。振保的神经上受了很大的震动。
出来的时候,街上还有太阳,树影子斜斜卧在太阳影子里,这也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
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随便,肮脏黯败。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点乡土气息。可是不像这样
。振保后来每次觉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时候便想起当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么傻。现在
他是他的世界里的主人。
从那天起振保就下了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
绝对的主人。
振保在英国住久了,课余东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着,在工场实习又可以拿津贴,用度宽
裕了些,因也结识了几个女朋友。他是正经人,将正经女人与娼妓分得很清楚。可是他同时
又是个忙人,谈恋爱的时间有限,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欢比较爽快的对象。爱丁堡的中国女人
本就寥寥可数,内地来的两个女同学,他嫌过于矜持做作,教会派的又太教会派了,现在的
教会毕竟是较近人情了,很有些漂亮人物点缀其间,可是前十年的教会里,那些有爱心的信
徒们往往是不怎么可爱的,活泼的还是几个华侨。若是杂种人,那比华侨更大方了。
振保认识了一个名叫玫瑰的姑娘,因为这初恋,所以他把以后的两个女人都比作玫瑰。
这玫瑰的父亲是体面的英国商人,在南中国多年,因为一时的感情作用,娶了个广东女子为
妻,带了她回国。现在那太太大约还在那里,可是似有如无,等闲不出来应酬。玫瑰进的是
英国学校,就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国人,她比任何英国人还要英国化。英国的学生派是一种
潇洒的漠然。对于最要紧的事尤为潇洒,尤为漠然。
玫瑰是不是爱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来,他自己是有点着迷了。两人都是喜欢快的人,
礼拜六晚上,一晚跑几个舞场。不跳舞的时候,坐着说话,她总像是心不在焉,用几根火柴
棒设法顶起一只玻璃杯,要他帮忙支持着。玫瑰就是这样,顽皮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端凝的
表情。她家里养着一只芙蓉鸟,鸟一叫她总算它是叫她,急忙答应一声:“啊,鸟儿?”踮
着脚背着手,仰脸望着鸟笼。她那棕黄色的脸,因为是长圆形的,很像大人样,可是这时候
显得很稚气。大眼睛望着笼中鸟,眼睁睁的,眼白发蓝,仿佛是望到极深的蓝天里去。
也许她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子,不过因为年轻的缘故,有点什么地方使人不能懂得。
也像那只鸟,叫那么一声,也不是叫哪个人,也没叫出什么来。
她的短裙子在膝盖上面就完了,露出一双轻巧的腿,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
刨光油过的木头。头发剪得极短。脑后剃出一个小小的尖子。没有头发护着脖子,没有袖子
护着手臂,她是个没遮拦的人,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她和振保随随便便,振保认为她
是天真。她和谁都随便,振保就觉得她有点疯疯傻傻的。这样的女人,在外国或是很普通,
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
有天晚上他开着车送她回家去。他常常这样送她回家,可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为他
就快离开英国了,如果他有什么话要说,早就该说了,可是他没有。她家住在城外很远的地
方。深夜的汽车道上,微风白雾,轻轻拍在脸上像个毛毛的粉扑子。车里的谈话也是轻轻飘
飘的,标准英国式的,有一下没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由于一种绝望的执拗,她
从心里热出来。快到家的时候,她说:“就在这里停下罢。我不愿意让家里人看见我们说再
会。”振保笑道:“当着他们的面,我一样的会吻你。”一面说,一面他就伸过手臂去兜住
她的肩膀,她把脸磕在他身上,车子一路开过去,开过她家门口几十码,方才停下了。振保
把手伸到她的丝绒大衣底下面去搂着她,隔着酸凉的水钻,银脆的绢花,许许多多玲珑累赘
的东西,她的年轻的身子仿佛从衣服里蹦了出来。振保吻她,她眼泪流了一脸,是他哭了还
是她哭了,两人都不分明。车窗外还是那不着边际的轻风湿雾,虚飘飘叫人浑身气力没处用
,只有用在拥抱上。玫瑰紧紧吊在他领项上,老是觉得不对劲,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
,不知道怎样贴得更紧一点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里也乱了主意。
他做梦也没想到玫瑰爱他到这程度。他要怎样就怎样,可是这是绝对不行的。玫瑰到底
是个正经人。
这种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上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制力,他过后也觉得惊讶。他竟硬着心肠把玫瑰送回家去了。临别的时候,他捧
着她的湿濡的脸,捧着咻咻的鼻息,眼泪水与闪动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里扑动像个小飞
虫,以后他常常拿这件事来激励自己:“在那种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现在就管不住了吗?
”
他对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背着他自己,他未尝
不懊悔。
这件事他不大告诉人,但是朋友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这名声
是出去了。
因为成绩优越,毕业之前他已经接了英商鸿益染织厂的聘书,一回上海便去就职。他家
住在江湾,离事务所太远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里,后来他弟弟佟笃保读完了初中,振保
设法把他带出来,给他补书,要考鸿益染织厂附设的专门学校,两人一同耽搁在朋友家,似
有不便。恰巧振保有个老同学名唤王士洪的,早两年回国,住在福开森路一家公寓里,有一
间多余的屋子,振保和他商量着,连家具一同租了下来。
搬进去这天,振保下了班,已经黄昏的时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着苦力们将箱笼抬了进
去。王士洪立在门首叉腰看着,内室走出一个女人来,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肥皂沫子,
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双手托住了头发,向士洪说道:“趁挑夫在这里,叫
他们把东西一样样布置好了罢。
要我们大司务帮忙,可是千难万难,全得趁他的高兴。”王士洪道:“我替你们介绍,
这是振保,这是笃保,这是我的太太。
还没见过面罢?”这女人把右手从头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
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溅了点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
。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
的。
王太太一闪身又回到里间去了,振保指挥工人移挪床柜,心中只是不安,老觉得有个小
嘴吮着他的手,他搭讪着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这太太,听说是新加坡的华侨,在
伦敦读书的时候也是个交际花。当时和王士洪在伦敦结婚,振保因为忙,没有赶去观礼。闻
名不如见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底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
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
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
,振保现在方才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
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
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王士洪听见他在浴室里放水放个不停,走过来说道:“你要洗澡么?这边的水再放也放
不出热的来,热水管子安得不对,这公寓就是这点不好。你要洗还是到我们那边洗去。”振
保连声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头发么?”士洪道:
“这会子也该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
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说了,他太太道:“我这就好了。你叫阿妈来给他放水。”少顷,士
洪招呼振保带了浴巾肥皂替换的衣裳来到这边的浴室里,王太太还在那里对着镜子理头发,
头发烫得极其蜷曲,梳起来很费劲,大把大把撕将下来,屋子里水气蒸腾,因把窗子大开着
,夜风吹进来,地下的头发成团飘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着毛巾立在门外,看着浴室里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满地滚的乱头发,心里烦恼着
,他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这里的一个已经做了太太,而且是朋
友的太太,至少没有危险了,然而看她的头发!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她,牵牵绊绊
的。
士洪夫妻两个在浴室里说话,浴缸里哗哗放着水,听不清楚。水放满了一盆,两人出来
了,让振保进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拣了起来,集成
一嘟噜。烫过的头发,稍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到裤袋里去,他
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觉浑身燥热。这样的举动毕竟是太可笑了。他又把那团头发取了出来
,轻轻抛入痰盂。
他携着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弟弟笃保正在开箱子理东西,向他说道:“这里从
前的房客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椅套子上,地毯上,烧的净是香烟洞!你看桌上的
水迹子,擦不掉的。将来王先生不会怪我们的罢?”振保道:
“那当然不会,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而且我们多年的老同学了,谁像你这么小气?”因
笑了起来。笃保沉吟片刻,又道:“从前那个房客,你认识么?”振保道:“好像姓孙,也
是从美国回来的,在大学里教书。你问他做什么?”笃保未开口,先笑了一笑,道:“刚才
你不在这儿,他们家的大司务同阿妈进来替我们挂窗帘,我听见他们叽咕着说什么‘不知道
待得长待不长’,又说从前那个,王先生一定要撵他走。本来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
早就该走了,就为了这桩事,不放心,非得他走他才走,两人迸了两个月。”振保慌忙喝止
道:“你信他们胡说!住在人家家里,第一不能同他们佣人议论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