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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我由衷感谢写下这些传奇的人们。
在我心中,你们比创造了一切物质文明的人更加伟大。
我本愿意,为我的弟弟演出一生的传奇。然而,就连这个愿望,也是如此奢侈。
有一天,我偶然发现,他的眼睛开始呈现出猫眼一样透明的色泽,宛如两颗坠入凡尘的宝石。
美丽得惊心动魄,却也让我痛彻心肺。
我知道,他连最后的视力也要渐渐失去了。
命运是如此残忍,它并不一次夺走我最爱的人,而是将他刀刀割裂,再一点点从我怀中偷走。
它已夺走了他柔软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丰腴的手臂,还要夺走他的耳朵,他的声音,他的眼睛!
我紧紧抱着还不知就里的弟弟,眼泪不住滚落。
我不再指责命运。而只是偷偷找出了以前夹伤我的那枚夹子,然后将它仔细打磨成一柄匕首。
每天夜里,我都在远离弟弟的山中打磨这柄匕首,磨得极薄,极快。
是的,我不想让弟弟太痛苦。
为此,我要亲手杀死他。
我宁愿承受杀死亲人的痛苦,也不愿让病痛将我美丽、聪颖的弟弟,变为一块不能说、不能听、不能看的石头,却还要悲哀地在人世间承受一切的痛苦。
在他昏迷的第三天,我将匕首藏在身后,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似乎感到了什么,突然从昏迷中惊醒,睁开眼睛看着我。他原本漆黑的眸子已变成了半透明,宛如两块通透的琉璃。他的神志渐渐清醒,竟牵动嘴角,对我微笑了一下。
就在那一刻,我手中的匕首铿然落地。
我不能杀死他。只要他还活着一刻,他就是我的弟弟,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也是我最亲的弟弟。我要留下他,哪怕一天、一刻、一分、一秒!
就在我泣不成声之时,他艰难地举起了手,在我眼前画了一个圆。然后勉强笑着,将那个虚空的圆递到了嘴边。
我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流霜一般的月色,静静漫过洞口的山石。碧蓝天幕上,一轮银盘般的圆月流光泻彩。
今天竟然是中秋啊。
何年何月的中秋,我和弟弟坐在父母的膝上,一面望着被院墙划分成四方的天幕,望着天幕中那一轮银白的圆月,一面将月饼递到对方唇边。
我望着他略略泛起潮红的脸,知道这已是最后的回光返照。我要为他完成这最后的心愿。于是,哄他入睡后,两年来,我第一次下山了。
夜色最浓的时候,我赶到了五方城中。五方城人声寂灭,唯有万花巷里依旧灯火通明。我走向其中最高、最华丽的楼宇。数十辆香车宝马停在楼下,是我曾暌违多年的繁华。几个护院睡眼惺忪,在楼下巡视着。
我衣衫褴褛,十足像个乞丐。但我乞讨的不是钱,而只是几块恩客吃剩下的月饼。他们听完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人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说,如果我想要吃的,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去抢,二是洗干净了去巷尾最便宜的如意坊做生意,不过那也得先买身像样的行头。
我咬着牙,一遍遍摸着怀里的匕首,最终却没有动手,而是听话地去了巷尾。
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抢。
我躲在巷尾花牌的阴影里,耐心等候着过往的客人。我心里并不内疚,因为来万花巷的,决不是好人。何况,为了弟弟临终的心愿,就算是好人,我也不惜刺上一刀。
不多久,一阵尘埃扬起,一驾华丽异常的马车从夜色深处驰来。每一匹马都雪白耀眼,宛如神龙,迥非先前楼下那些俗马可比。
我知道,车中的人贵比王侯,决不是我这样的女孩能招惹得起的。然而,弟弟那琉璃般的眸子给了我秘魔般的勇气,我向着马车冲了过去……
只可惜,勇气与力量是两回事。我很快被家丁捉住,拳打脚踢起来。拳头雨点般落下,我拼命护住脸,因为我不知道弟弟还剩下多少视力,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满面血污的脸。
厮打中,我胸前一个还未来得及画完的布娃娃滚了出来,落入尘埃中。就在我全身都快麻木的时候,车帘开了。
车中之人拾起了地上的娃娃,对我说:“这是你画的?”
他的声音有些讶然,我抬起头。
月光下,我看清了那人的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温文、清俊的男子。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人淡淡笑道:“画得很好,你愿意把它卖给我么?”
我怔了怔,第一次知道,原来画不仅仅能疗伤,还能换钱。
我有些忐忑地问,你给我多少钱,能买到一个月饼么?
他笑了,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我手中:“你可以将店里所有的月饼都买下来。”
我也出生小康之家,当然知道这锭银子的价值,当时不禁目瞪口呆??随手涂抹上去的一个布娃娃,竟然能值这么多钱?
他看我不信,又笑道:“我买你的画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你是一个丹青之术的天才,只要略加训练,你的画将不止十倍于现在的价值。”
他让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给我银子,赶紧伸了过去,没想到他只是握住了我的手,轻轻翻看了片刻,替我拭去了上面的血污,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印章,印在我的手背上。
他说,如果我想过上最尊贵的生活,就去西麓画院学画,这枚印章就是我入门的凭据。
而后,他和他的马车绝尘而去。
我在地上怔了半晌,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只有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然后我敲响了溢香斋糕点店的大门。
老板本来很为我深夜打扰生气,但看见我手上的银子,也有了笑容。待他看见我手上的印章时,不禁惊呼出声。
我从他口中得知,天下最有名的画院是西麓画院,西麓画院最有名的画师非衣,便是这枚印章的主人。公卿将相,无不以堂中悬挂他的画为荣。而非衣绝少为人作画,所以每一幅出世,众人必万金以求。
非衣画师虽不趋附权贵,但却风流俊爽,每年都会踏足红尘,为新任花魁作画一幅。而他此来五方城,是为江南第一美人十八省新晋花魁秋鸾姑娘写真,却正巧被我撞见。
这是一个传奇的故事,但当时的我并没有太多兴趣听下去。我只急着将最贵的月饼装满了背包,并向老板租了一匹马,赶回了我们栖身的那个小山洞。
月亮还没有落下去,还是那么圆,那么明亮。只是……
只是,等我再度抱起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只剩下淡淡余温了。
清冷的月华下,我死死搂住他幼小的身体,不住颤抖,却哭不出声。
他小手的指甲中充满了泥土,可见在最后的一刻,他是多么痛苦地挣扎过。他的身子半探在山洞外面,仿佛这为我们遮蔽了风雨的山洞是他的枷锁,他要用最后的力气逃离出去。
我知道,他是想要找我,想在最痛苦的时候,能够再看到姐姐,看到我为他描绘的传奇的画卷。
然而在他最痛、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
命运,如此残忍,竟不容我见他最后一面。
或许我不应该责怪这命运。
天下之大,轮回之广,它至少让弟弟来到了我身边,陪我度过了最快乐也最痛苦的时光;它至少让我们在山林中苟延残喘,让我独自照顾、拥有了他整整两年;它最后也没有完全夺去弟弟的视力,他走的时候,还睁着双眼望向空中的圆月,我知道,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看到了我画给他的,那些花前月下的传奇……
我将剩下的布娃娃和满包的月饼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处,然后跪在他坟前,不吃,不喝,不动,两天两夜。
不知为何,这两天两夜中,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然后,我收拾行囊,下山了。
望着越来越远去的山峦,我在心中立下誓言:弟弟,我会画出最美的传奇,让你心爱的故事演下去。否则,我就随你去那个渊薮,用我白骨化成的灵魂继续讲给你听。
我风餐露宿,找到了百里之外的西麓画院。非衣画师却并不在院中,据说他仙游五岳去了。凭着手背上那块精心保存的模糊红印,我顺利进入了画院。
我明白,画院中的每一个人都从心底轻视我,因为我在他们心中,不过是一个无心交了好运的小乞丐。我能读懂大家眼中的轻蔑,却并没有立即在人前展现我的画技,而是虚心学习一切绘画的技法,并每夜练习到清晨。
三年之后,我知道自己的画技已经大成,只苦苦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恰逢画院三百年诞辰庆典,画院主持命弟子将主殿前的一面墙壁粉刷一新,他们要院中最好的七位画师,为这百年画院共同创作一幅长卷,作为镇院之宝,万古流传。但他们苦苦等待,谁也不敢动笔,因为他们还妄想等到仙游五岳的非衣画师归来,为这长卷点染上第一笔。
他们没有等来非衣画师。事实上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传言他已求得大道,成仙而去。
他们等来的,是我。
第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粉壁上多了十二幅图画组成的长卷??十二篇唐人传奇。
那是弟弟最心爱的十二篇传奇,我亲手绘制的传奇。
所有的人宛如被雷霆击中般,愣在庭中。人们从不知所措,到目瞪口呆,到掌声雷动,到热泪盈眶。我就这样一举成名。
那些最蔑视我的师兄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登上了西麓画院次席画师的宝座。此后,他们不止一次在烈日下,皓月下,大雨中反复观摩我描绘的长卷,他们嫉妒得发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次次感慨上苍为什么不让这样的杰作诞生在自己手中。
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怎样诞生的。它不光凝结了我的心血,还有我弟弟那仅仅六岁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镌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笔笔将他镌刻成了永恒。
虽然我得到了画院的认可,但外界对我仍或多或少有着怀疑。找我作画的人并不多,富可敌国的梦想虽已有了指望,但还没有实现。
这时,另一个机会来了。由于非衣画师的离去,为新任花魁写生的任务落在了我的身上。本届花魁歌帆姑娘,惊为天人,比秋鸾更美,脾气却也更大。她拒绝见我,而是一心一意等待着非衣回来。久等无望后,她也偷偷找过别的画师,但画出来的作品却是看一眼就撕了,她甚至绝望地宣称,世间没有人能复写她的美貌,除了非衣。
于是我拿出当时所有的积蓄,化妆成客人,去见了她一面。我只看了她一眼,便埋头开始作画。
我画的是一个侧影。
似极了歌帆的侧影。只有我知道,那清丽绝尘的侧影,并不属于歌帆,而是属于千百年前的传奇中人。
传奇是遥不可及的,却也是每个人的梦想。将凡俗中的烟花女子画为仙子,就须让她活在传奇中。
千百年前,唐人的传奇,传奇中人的神仙风骨,带着不可抗拒的魅惑,成就了歌帆的美,这必定是她无法想象的清艳。
不出所料,此画完工的时候,歌帆轻轻瞥了一眼,就禁不住惊呼出声,她再也顾不得矜持,赶到我身边。我不动声色,缓缓举起烛火,请她仔细查看。随着烛影摇动,她一路惊叹,赞赏不已。
这时,我的手微微倾斜了一下,一滴烛泪滴到画中人的眸子上。
歌帆心痛得惊呼连连,赶紧小心翼翼地将烛泪刮去。我却在她身后微笑了。
歌帆之美,犹在于眸子颜色较常人为淡,其中水气氤氲,如春潭化冰,不可言说,更万难描摹。然而这一滴落下的烛泪,拭去后恰恰会减淡丹青底色,浸透宣纸后,留下淡淡痕迹,却正好是传神写照之笔。
从那之后,没有人怀疑,我是当今独一无二的画师。
也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