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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向我哭泣不已,她是自戕而死,死后不宁,缠着我说,是我坏了她的天伦之乐,要我死后下地狱。她死的的确太冤,那时我也当真歹毒,殊不知因果轮回,分明报应。我打听过她是许家人,她的这枚荷包,也绣着许字,我打算亲自交给他父母赔罪,赎干净自己的孽。”
我冷冷道:“你得的是疫症,如何能见我的父母。他们二老都是顶顶的好人,伤心之下,与你这贼人纠葛不休,得了病如何,再者,为你这将死之人脏
了他们的手,也怕惊着他们。”
“姑娘想必是许家的另一个女儿了吧,是我们造孽,生生害了许家两个女儿。我腌臜之身,的确不配污了人眼,还请姑娘为我转交这枚荷包吧,立个衣冠冢也是好的。我只求地下安宁,阳间的福寿,已不敢多求,有劳姑娘了。”
我既此身无碍,便也不愿与他多做计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若是纠缠不休,岂非与他无异?我低头拨弄着指甲,缓缓道:“我如今是许家的女儿,从前却不是。你是最后见过我的人,可能再记起些什么,我究竟为何出现在此处?”
那人神色畏惧,急急道:“如此恶事,我根本不敢再回想,怕将噩梦带入地狱去。只是……姑娘穿着不凡,所骑的马亦是不俗,而且初见我们并不害怕,仿佛是‘上头的人’,自恃有保护的样子。”
他摞下话,便把事宜交托与我,放心地离去了。我手攥着那枚荷包,摩擦着那个许字,冷汗一点点从额头沁出来。我,想必不是寻常人,需得走出这山坳,才可探个究竟。
昨夜已知我的婚事无望,今日若告诉他们女儿已死,他们会不会吃不消?罢了,长痛不如短痛,失踪之事悬着,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摧残,再说事情已过去这么久,想必他们心中已有准备。
我准备了无数套说辞,如何都改变不了丧女这个事实,说的太浮夸,只会伤的更深罢了。
带月荷锄归。服侍爹娘用过饭,我僵坐在椅子上,阳光灿烂的午后,身体却如同浸泡在澎湃的雪水中,颤栗不止。我从怀里掏出了这枚象征死亡的荷包,手腕皆是颤抖的,道:“早些时候来了一个人,给了我这个。他说筱箴,是被他掳去的……”
“那快让他放人,多大的代价我们都肯的。”爹已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起先是高兴的,继而又是红了眼眶道:“可怜的女儿,离家这么久,原是被人掳了去,罢了,回来就好,都怪爹无能。”
我瞧爹把那枚荷包紧紧攥在手里,连娘也不给,心也吊到了喉咙口,血气上涌,脱口道:“那人说,筱箴在路上,自戕了。他是为了赎罪,才将这枚荷包送回来的。”说完,我的一颗心扑腾沉下,静地漏跳了半拍,在胸口灼热翻涌。
娘捋了捋鬓发,恍若未闻,自顾进了厨房,喃喃道:“我的女儿喜欢吃白糖糕,娘这就给你蒸,回来正好热热的,可口着呢。”
厨房是女人的天地,在这小小的灶间,想必有无数母女俩的回忆吧。这一刻,我有点羡慕死去的筱箴,她在最美的年华死去,却有人惦念着她的一生,而我,纵使即刻将死,怕也无人怜我
。
爹也进了厨房,伴随着爹敲击烟嘴的声音,厨房里响起了低低的絮叨声。
“我们的女儿,怎会自戕呢,定是胡说的。她那样乐观爱笑,初搬到这里时,还宽慰我们,得受多大的折磨,才会舍得抛弃我们呀。”
我心痛如绞,为了素未谋面的筱箴,为了伤心如斯的爹娘,更为自己从未有过的孤独感。
遗世而独立,原是这等苦涩滋味。我只是个外人,是个承欢膝下的感情寄托,终究连半个女儿也不曾是。
灶间传来凄绝的哭号声。我疲惫地立于午后的日光中,心绪纷繁,我自始至终皆是一个人,融不进一个家庭的悲伤。
只是心里有个小小的角落,隐隐记得,我曾与一家人,共同经历天伦的悲伤,他们与我分担苦痛,彼此依偎。
我直直奔出家里,夜色已十分浓重。只是今夜一丝星光也无,黑夜浓重的仿佛能把人吞噬,明明恰如深渊,为何要悬凌在我头上,生生长出一股吸引力,让人头痛欲裂。
村口张着大红榜,上面赫然写着征兵,江东要充实陆路军队,三丁抽一。
我冷哼一声,我家不正是三口之家,爹爹年迈,征兵岂非催命!吴侯,你自我放逐般连年征战作甚?江东偏安一隅,宁和得让人忘忧,非穷兵黩武之地,你娶房娇妻,生个孩子,仿寻常百姓过生活,如何不好?
当真是祸不单行,祸不单行!我该如何应对,现在家里哀气冲天,征兵一事,岂非要我们分崩离析。
我席地而坐,急躁之下,以头抵柱,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击着。人说盼星星盼月亮,今日一样也没有,能靠的只有自己罢了。
☆、缘定
天蒙蒙亮,我回屋安顿了父母,先未提征兵一事,启程去陆家。
细雨迷离,仿佛哀思,笼罩地人无可遁形。我喉口酸酸的,生生要淌下泪来,但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哭泣,家里全靠自己了,陆家地位显赫,定能救我家于险境。
绣鞋陷进了泥里,又被我使力拔出,一路上走的甚是吃力狼狈,待我走到陆家门口,被门童拦住,已是无可厚非,毕竟这蓬头垢面的模样,怎会是陆议的未婚妻。
尔后,我被陆议的祖父请进了家里,老人家甚至和气,解释说陆议在将军府议事,已派人去请回了,还吩咐了人为我准备干净衣裳,丝毫没有门第等级之见,倒令我颇为歉疚。
陆家家教甚严,门庭朴素,所用之物皆是祖辈相传,古老半旧,隐着大浪淘沙的涵养之气,非寻常富贵人家能比肩。只是富贵于我如烟云,我目光里灼灼的焦急之色,似是要溢出来一般。
热水氤氲出芳香之气,我勉强暂作歇息,深思着要对陆议说的话。沐浴后,我欲换上全新的装束,虽是陆家人准备的寻常的棉布衣,但做工考究,碧色的衫子,绣着朵朵黄色迎春花,迎风摇曳,栩栩如生。裁剪亦是贴身讲究的,我见镜中之人仪态明秀,纤侬得度,平添了几分自信,只求今日之事务必办妥。
由于中午只在路上啃了几个薄饼充饥,申时我已饥肠辘辘,胃凉凉的,很不好受,这时若有一杯热茶,就好了。
我沿着长廊步行,原木搭建的顶棚,细密无缝,虽年代久远,却丝毫未见腐坏,想必是上等的老杉木,以油脂覆面,才能得此精良亦古朴的效果。雨,绵弱无力地下着,如一张细密的网,将人笼的无可遁形,我不觉加快了脚步,路上风景虽好,但乱花渐欲迷人眼,不可忘了来意。
我本以为雨丝蒸腾的庭院氤氲,进屋以后才知,焚香煮茶的居所,才是真正的氤氲袅袅,宛如仙境。
“好孩子,过来,帮爷爷沏壶茶。”
如此亲昵的话语,令我的心神有刹那的一丝游离。“南柯一梦”,氤氲的水汽掠过我的眼前,湿漉漉的,浮现出壁上挂着的这四个大字,我豁然回神,带着一丝恍若隔世的笑意,徐徐走到了老人家身边。
前世今生,譬如南柯一梦。如此苍劲的书法,写出的却是如此飘渺虚幻的字意。
我跪坐在一旁,被水汽拥得面颊温热起来,心绪也逐渐平和。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敬茶、闻香、品茶,他器皿摆置地规矩,我做起来也得心应手,手随心动,一丝杂念也没有。
茶道能平和心灵,我想,我已融入其中。
我自得其乐,爷爷的脸色也由惊奇变为了欣赏,怡然地打开窗子,观屋外池水被水车卷起、摔下
,激荡起一片清凉自在气息。
“筱箴,自是懂得这些的,爷爷考她做什么?”我抬眼看去,陆议负手玉立,款款来到我的身侧。
他的肩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怕是在廊下站得久了。我恐水汽沁入肌理,遂拾起绢帕,轻掸了掸他的双肩,
“筱箴是个端雅庄静的姑娘,难得有这段缘分,陆某真该多谢苍天的庇佑,成全我孙儿的好姻缘”,此幕落在爷爷眼里,不甚恩爱。他放下窗舷,眼里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执起我的手,“筱箴可愿意留在陆家?”
我的背脊阵阵发凉,我仅是随心而动烹茶,茶艺却是连陆爷爷都赞叹,我的身上蕴藏的秘密,恐怕不走进陆家这样的大家族,是永远解不开了。既然我已被陆家认定,不妨就顺水推舟,先解了征兵的燃眉之急,再慢慢探访自己的过去。我涩涩地开口,带着女儿家独有的娇憨矜持道:“但凭爷爷做主。”
自此,我辞别了爹娘,住进了陆家,许家只余二老,自可免了征兵之事,而陆家乃世家大族,自有一百个理由免于征兵,此事暂且两全其美。只是我对陆议的内疚一日胜过一日,再难自拔,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对他好,帮助他,在爷爷眼里,我们恩爱如斯,而陆议心里怕是明白的,只是不说罢了。
爷爷待我甚好,每日邀我弹琴品茶,而陆议则在一旁诵读理事,任何风雅之事都不得参与。我只得感叹,爷爷这偏心,也太明显了。
“我暗地里瞧着,近日你总是不待见我,可是因为爷爷恼了你?”我拿骨扇上的流苏戏拨着陆议的脸颊,见他微皱着眉,欲挠却挠不着的模样,只觉好笑。平日见惯了他的完美风姿,原来孩子气的一面如此可人。
他见我问的随意,噗嗤一笑,抢过我的骨扇遮着太阳,道:“我终日在吴侯处当差,还是少沾女色为妙。”
我不以为然道:“吴侯才新娶了夫人,是袁术的女儿,全江东何人不知?吴侯自己新婚燕尔,怎倒是不让属下与女子亲近了?分明借口!” 陆议似是来了劲,坐直了身子,掬一捧池水醒了面,道:“袁夫人虽尊贵,吴侯还不是一月后又纳了王夫人。可怜两位夫人入府,连一场像样的婚礼都没办。”
我心里苏苏麻麻的,隐隐觉得太阳穴涨得生疼,生生要落下泪来,“也许,一下娶两个的原因,是因为,两个都不是他真心喜欢的。两个皆宠,正因两个都不爱,任凭她们彼此猜度,也夺不来的,唯有真心。”
“平日觉得你对男子三妻四妾反感,今日怎倒是对吴侯刮目相看?”
我对自己的反常也大感吃惊,微微平复了情绪,理性道:“反正他非我夫君,娶再多与我何干?我只是妄自揣测罢了,娶袁夫人莫
约是政治因素,新纳的王夫人呢,是用来制约袁夫人了。娶一个是娶,一双也是娶,既然没有真正的心爱之人,这种行为自伤大于伤人罢了。”
陆议觉得我越说越真切,眼角已有了哀愁,半是玩笑半是安慰道:“你倒是与吴侯心意相通,要不我们的订婚礼便请上吴侯,他放任了自己的两场婚礼,也该正儿八经地灌他两杯。”
“那吴侯婚姻不幸,见你定下金玉良缘,岂会难为你?”
“自然不会,吴侯公私分明。”
我拍手大笑起来,用骨扇掀起池水,泼到陆议身上,嬉笑道:“刚才还说少沾女色为妙,现在又说让吴侯来,分明借口!还不快说,近日为何不理我?”
陆议被清泠泠的池水润湿了眉睫,眼里含了一丝清冷,只是很薄,一瞬即逝,“我在吴侯处当差,知道了三丁抽一之事,联想起你来我家的时日,你答应嫁我,莫约是这个原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