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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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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线距离不过两丈开外之处,一个年轻肥白的产妇正在产床上痛苦煎熬,岔开的双腿刚巧朝着窗外,小山一样的肚子遮住了她的脸庞,因此她看不见窗外的我们,我们也看不见她的模样。至于那两个戴白帽子的医生和护士,她们是背对我们在为产妇忙碌的,同样不可能而且也顾不上注意窗外的偷窥者。
    艾早坐稳当之后,确信视线中没有任何障碍,就低下头,笑眯眯地对实习医生踢了踢脚。
    她表达的意思是:“你可以走了,我们会慢慢欣赏。”
    就这样,在医院后场各种各样复杂气味的包裹中,在身前身后黄色粉蝶和红色瓢虫的飞舞缭绕中,我们肩靠着肩,大瞪着眼睛,屏息静气又惊心动魄地看到了一个婴儿出生的全部过程。期间艾早一直在嚼着什么东西,从嘴巴里一阵一阵冒出难闻的胶皮味。我问她嚼的是什么? 她张开嘴巴给我看:原来是一根扎辫子的牛皮筋。她是用嚼牛皮筋的方法掩盖她的紧张激动。她的眉梢处有几根细细的筋脉鼓突着,口腔开合时,筋脉像虫子一样在皮肤下滑动,神情越是紧张,虫子滑动得越欢。当那个婴儿鱼泡一样带着血水从女人的两腿间滑出来,被产科医生准确地接在手中时,艾早全身往前探出,嘴巴里嘎嘣地一声脆响,如果不是我眼快手疾抓住她的衣肩,她就会从墙头上出溜下去。她伸手从口中扯出那根牛皮筋,皮筋已经被她咬成两段,湿淋淋地、死蛇一样瘫软地躺在她的手心。
    现在我们总算知道,小孩子是从女人身体的什么地方、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生的了。艾早激动异常。她把两只手圈起来比画着:“那个洞……”她惊喜莫名地对我赞叹,“它自己会张开! 有这么大! 多么奇妙啊。”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彼此的目光都盯在对方两腿之间。我甚至想到,如果此刻我们不是摇摇欲坠地坐在医院墙头上,而是在公共厕所或者艾早的房间里,她一定会逼着我把双腿打开,让她仔仔细细观察到位。
    此后的好几天中,艾早抓住点滴时间,在我面前陶醉般地回想和复述那个女人生产的过程:每一个细节,每一声嚎叫,每一股血水进出来的恐怖。她对这种生命诞生的奇迹迷恋不止。她复述着,享受着,也许还憧憬着。从小到大她就是好奇心重的人,什么都想尝试,什么都不愿意放过。
    我抬起一只手,覆在那张构图怪异的窗花上。玻璃上的热量通过手心传递给了我。有一刹那我甚至误以为这是那个女人子宫和羊水的温热。
    我说:“艾早,我知道你把猪舌头偷出去给了谁。”
    艾早一点儿都没有惊讶,她撮起嘴唇,愉快地吹出一声不成调的口哨,把她的手抬起来压在我手背上,笑眼花花地:“艾晚,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点头承诺。成长是要有秘密需要互守的,既然我们不能互相代替,我们就要互相帮助。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提醒我们这是.一年中重要的日子。阳光白莹莹的,把艾早脸上的皮肤照出花瓣样的柔嫩,一层浅黄色的细细茸毛像飘在花上的粉。空气中有烹煮腊肉腊鱼的香味,它们过于浓烈也过于凶猛,盖过了艾家酱园里那一树腊梅的芬芳。
    我们必须抬腿,微笑,迈进十六岁的大门。
    清明节那天,艾早神情肃穆地把我叫出大门。“有一件事,我必须跟你说。”她发布完这个外交照会,扭头就往我们碰头的老地方走,完全不必操心我会不会跟上。
    巷子里的厕所刚刚被人打扫过,地面有泼过水的痕迹,沿墙角撒了一圈灰白色的“六六六”粉,水的洁净气味和药粉的刺鼻异香奇怪地融合着,使得厕所这个污浊之地突然间变得庄严神圣。
    艾早等着我进门之后,探身往外面看了一眼,确信无人走过,便迅速地关上门,身子往门上一靠,一声不响解她的裤带。她身上的这条藏青色薄呢裤子是我妈妈李紊清发胖之后下放给她的,屁股后面已经用缝纫机打了两块半圆形补丁。我记得李素清曾经为了如何让两块补丁看上去整洁体面而煞费苦心,考虑再三之后,拆下了两只裤口袋的布料,才算完成缝补工程。艾早的裤带也比较讲究,她从街上买来不同颜色的粗棉纱,一股一股地搓紧,几股合并起来,编出辫子的花纹,两头再打上花结,看上去既柔软又精细。她曾经编了同样的一条送给我,后来李艳华觉得好,拿走去用,所以我系在裤子上的还是一根旧布条。
    艾早把裤带解下,顺手挂在脖子上。她用两只手撑开裤腰,自己先低头看了看,然后命令我:“你把手伸进去。”
    我大吃一惊,不知道她什么意思。那时候的女孩子,把自己的身体都看得很紧。我们虽然是姐妹,可是触摸对方的事情从来没有过。
    我嘻地笑出了声:“艾早! ”
    艾早很严肃,几乎是一眼不眨地盯住我:“你伸进去! ”
    我又想笑,又不敢笑,考虑了一下,小心地抬起手,掌心贴着她的肚皮,从她撑开来的裤腰里慢慢插下去。她的皮肤异常滑腻,手伸进去热烘烘的。我一边贴着她温暖的皮肤轻轻下探,一边好奇地盯住她的眼睛。我们两个人的面孔挨得很近,我能够感觉到她鼻腔里吹出来的灼热的气息。她的目光不躲不闪,依旧是肃穆地盯着我,坚定,诚恳,又有一点哀伤。在我的手心刚触到她肌肤的瞬间,她腹部曾经骤然一缩,吃惊一样。但是她立刻抓住我的手,用劲地往下送,示意我继续。,“摸到了吗? ”她小声问我。
    “摸到什么? ”
    “一个孩子。”她的声音更轻,如同耳语。
    我一下子僵住了。我的手心仍然贴在她肚皮上,却像是被毒蜂蜇了一样,火辣辣的。
    “有一个孩子,这儿。”她隔着裤腰按住我的手,短促地笑了一下。
    我飞快地抽出手.想要挣脱她的魔咒。我的手心火辣辣的,我浑身都在着火,发烫,晕头转向。
    “我完了! 妈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直到这时,她才把脸上严肃的表情完全撕开,显露出无助的悲伤。她仍然用两只手提肴裤腰.而且只用拇指和食指,仿佛猝不及防间把一颗炸弹误拎在手里,那炸弹在嗤嗤地冒烟。她恐惧无比,又不敢贸然放下。
    有人在外面推厕所的门.我飞快地冲过去用肩膀顶住。那人推不开,嘴里咕哝着,又僵持片刻,才无可奈何地走远。
    我靠近艾早,跟她脸贴脸地站着,扯下她挂在脖子上的腰带,动手帮她把裤子系好。她身上热烘烘的,皮肤上有一股温暖的气息,很像米酒发酵时的甜香。她的腰肢仍旧纤细,柔软,一点儿也不像街头常见的肥胖蠢笨的孕妇。
    我把脑袋抵在她的肩上,哭了起来。
    艾早把他们的决定告诉了我:由实习医生带她到乡下亲戚家,实施刮宫手术。
    我不确切知道什么是“刮宫术”,可我明白这跟那个胎儿有关,也就是说,他们要躲到乡下去,把艾早肚子里的胎儿弄出来,杀死。
    这事肯定有风险。我不相信那个实习医生,他的那双过于华丽的眼睛,他嘴唇上的茸毛,看着就叫人不能放心。还有,他是外科医生,处理伤口或许可以,处理胎儿不会内行。一我决定陪着艾早过去。她点头,没有说什么,可是眼睛里是湿的。我知道她希望我陪着她。她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心里恐惧,需要借我的手抓紧。
    我们分别在李素清和李艳华面前撒了一个同样的谎,说是同学的乡下表姐结婚,邀请我们去参加婚礼。我们还说,那个表姐挺虚荣的,想在婆家人面前有面子,叫了好几个城里的女孩子去当伴娘。
    那一阵我们家里挺乱。我妈妈有一天上课时下身突然出血不止,晕倒在课堂上。医生检查之后说她子官里长了一个瘤子,劝她开刀。
    我妈妈一辈子最怕打针吃药,所以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在肚皮上来那么一下。她今天下决心住院,明天又害怕反悔,反反复复,把自己折腾得夜夜失眠.所以无心细察艾早的神色。我爸爸艾忠义被派驻在农村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上,每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本来他出身不好,自己就是被教育对象,轮不上他去指手画脚教育别人.可是邮局系统必须派出一个能写会画的角色,领导把局里的人头排来排去,只有我爸爸是个闲人,就把他硬推出去披挂上阵。工作队一开始还不肯要,想退货,邮局领导是“三八式”老干部,根本不买工作队的账,坚决派定了我爸爸,爱要不要。我爸爸像只皮球一样被人来回踢了几遭,心里很郁闷,回到家里就长吁短叹,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倒是李艳华对我们下乡当伴娘的事情发生了兴趣,一个劲地问新娘子长得什么样,结婚穿什么衣服? 接亲用拖拉机还是自行车? 在我回答了一连串的“不知道”之后,李艳华忽然盯住我的脸,说出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人家请你们两个去,不怕抢了新娘子的风头? ”
    我长到这么大,李艳华第一次用这样隐晦的语言肯定了我。她其实还是在意我的。
    因为说好只出门两天时间,所以我们几乎是空手离开了家。实习医生在汽车站跟我们会合,买好了三张到一个叫“窑湾”的小镇上的车票。他随身带了一个鼓鼓的包,路上他告诉我们说,里面是他想办法从妇产科偷出来的一套手术器械,还有一些消过毒的纱布棉花什么的。艾早听他说到“手术器械”这个冰冷冷的名词时,身体开始微微地哆嗦,手脚也变得冰凉。
    她马上起身从实习医生的旁边挪开,换坐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好像这样一来就可以离那包“器械”远一点儿。
    窑湾镇是实习医生的姑妈家。他姑妈在镇上供销社做会计,看上去挺精明。当然他没有完全对姑妈说实话,只含糊宣称是帮朋友一个忙。这样一来,姑妈看艾早的眼神就不那么友善了,她认准了艾早是一个行为不检点的浪荡女孩,不停地用锥子样的目光在她肚子上扎来扎去。
    手术前,实习医生指挥我在厨房里烧开了一锅水,把几样叮当作响的金属玩意儿扔进去,煮了足足十分钟。捞出来之后,他又认真地用酒精棉花挨个擦了一遍。我觉得他还行,起码没有敷衍了事的意思。我从小跟着李艳华往医院跑,他的术前准备工作专业不专业,我大概地能够判断出来。
    他一丝不苟地穿上一件崭新的白大褂,戴了手术帽,口罩,然后扎煞着双手,让我替他戴上一双薄薄的胶皮手套。之后他就清场,不让我呆在那间临时用于手术的屋子里。艾早可怜巴巴地要求了几次,他一点都不肯松口,理由是:家属不可以观摩手术。他用的“观摩”这个词把我们唬住了,这个词听上去很了不起,好像他已经是一个大师级的医生,每一场手术都可以称为经典,轻易不能让外人偷窥。
    我摸了摸艾早的脸,安慰她:“你不会有事。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会很疼。”她躺在两条长凳拼起来的“手术床”上,双腿绷得直挺挺的,自言自语。
    我建议她:“如果太疼了,你可以叫。你一叫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她点头,眼睛里汪起一泡泪水。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在里屋闷声闷气地哀叫。我说很长时间,是因为我没有表,不知道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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