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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出来? 我听胡妈说过,曾经有一个人从嘴巴里吐出来一大盆蛔虫,其中一条有两根筷子那么长。
艾早皱起鼻子,做出很恶心的模样:“啊呀,你别说这么蠢的话,我都要吐了。”
说到这里时,厕所门口一暗,我妈妈挺着个小山一样的大肚子,鸭子一样蹒跚地走进来,手里还抓了几张草纸。
我妈妈因为怀孕,那段时间变得很丑,除了脸上有很多褐色的斑点之外,从脖子到脚都粗了一圈,一点儿也没有了当老师的优雅。
看见我们,她觉得很奇怪:“你们两个干什么? 怎么跑到厕所里说话? ”
我们马上从厕座上跳起来,异口同声地拦住她:“慢点慢点! ”
我们几乎顾不上拎上裤子,就那么岔开腿站着,一个托住她的胳膊,一个帮她解裤带,照顾她垫着裤子坐上厕板。然后才由艾早向她解释了这么做的道理。
“哎哟,我这两个女儿有用了! ”她笑眯眯的,很受用的一副样子。“可是真要有性病,这么样是防不住的,因为裤子拉起来还是会沾上皮肤。”可是她马上又补充:“不过防总比不防好,有这个意识总是好的。”
她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她对上厕所垫着裤子认可不认可。大人们说话经常模棱两可,说完了让你自己去琢磨。
我妈妈看着我们两个愣愣的模样,噗地笑出来:“守着我干什么? 不怕闻臭味啊? 回家回家。”
我们一声不响地系上裤子,转身往外走。
预防性病的积极性有点受挫,这使得我们灰溜溜的。艾早一路上都紧抿着嘴,目光盯住自己的脚尖,似乎有一点心犹不甘的样子。
走到井台边时,艾早忽然站住,转过头,坚决地对我说:“这回我要看着妈妈把小孩子生下来,逃课也要看。”
原来她不是不高兴,是心里一直想着生孩子这件事。我马上表态:“我也要看。我跟着你逃课。”
她站住,伸出小指头,一声不响地跟我勾了勾。一声不响是她态度坚决的表现,如果她嘻嘻哈哈,或者说个不停,那就八成是个玩笑。
所以,勾完了手指,我几乎立刻就想反悔了。如果我真的逃了课,被李艳华知道,她会不会把我的耳朵揪出一个豁口? 要知道她心里是痛恨我妈妈生这个孩子的。
我抬眼偷看艾早的脸色。她的嘴唇闭得很紧,下巴骨因此突现出来,显出一种不合年龄的刚毅。她的眉梢是平展展往两边延伸出去的,像两只蛾子伸开的翅膀,又好像这一对翅膀随时都可能忽闪而动,平地起风,飞舞出一段眼花缭乱的轨迹。
艾早为什么非要看女人生孩子不可呢? 她执意探寻女人的生理构造,是出于认知世界的兴趣,还是出于大人们对孩子隐瞒秘密的不平? 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艾早一直要等到她上高中的时候才得以实现。艾早为实现这个愿望,几乎付出了她一生的代价。
胡妈过生日,邀请艾早去她家里。怕艾早一个人没伴儿,孤单,胡妈便同时邀请了我。李艳华一开始不同意我去,因为知道我不会是主客。她觉得我现在姓了“张”,地位应该比艾早尊贵了,凭什么要做艾早的跟班、r 头? 我去不成胡妈家感到很伤心,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面朝着墙壁抹眼泪。我不敢大声地哭,我一哭李艳华就会来拎我的耳朵,骂我“死、r 头”。她很害怕外人听到我的哭声,或者看到我的眼泪,会对她有看法,给她戴上一顶“虐待养女”的帽子。
张根本从外面回来,网兜里拎了一条呜呜叫唤的小黑狗。前不久法院里的一个造反派头头半夜被人摸进家里砍了十三刀,说是一个叫“五湖四海”的组织干的。这事在青阳城里传得人心惶惶。张根本也是造反派的头,他在公安局里有对立面,在城里的各个派系中算得上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要。他回家跟李艳华嘀咕着说要养条狗,看家,防身。
果然他说到做到,才两天工夫,把小黑狗弄到了手。
张根本进大门的时候兴冲冲叫我:“小晚,快来看快来看,警犬的杂交种,很厉害的! ”
我听见了小狗的叫声,可是背对着大门没有动。刚刚还在哭着呢,眼泪挂了一脸,即便心里想看,也不好意思立即回头。我已经快八岁了。
张根本弄到这条狗,有点兴奋,就走上前用一只手掰我的脸。他看见了我的眼泪,很惊讶地问我怎么回事。李艳华闻声出来,把事情原委说了一下。张根本没好气地训她:“你无聊不无聊? 成天为点小事跟个孩子计较? 大事糊涂,小事精明,你们女人就这么蠢! ”
李艳华向来对张根本言听计从。而且很奇怪,张根本笑眯眯无可无不可的时候,李艳华显得很强硬,处处要做主的样子;张根本要是脸一沉,骂她一两句,她马上软了,乖巧地闭上嘴,目光跟着张根本的眼神转,满脸都是崇敬和受用。
张根本训完李艳华之后就进屋安排狗的食宿,因为他知道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李艳华果然很不情愿地准了我的假:“去就去吧。吃过饭就回来,晒在外面的煤球要收进厨房。”
我掏出口袋里揉成一团的手绢,把眼泪擦了又擦,才出门找艾早。
胡妈的家住在闸桥下。临街两间矮趴趴的门面房,是她丈夫黑麻子的木器店。店后面穿过一个狭长的天井,是两间更加低矮的住房,住着胡妈一家。胡妈丈夫做箍桶匠,店里面堆满了刨成圆弧状的木块,竹丝,铜条,铁环,走进去一股刨花味,铜油味,铁器和铜锈的味。凡能插脚的地方,是形形色色的桶:水桶、脚桶、米桶、马桶,还有婴儿的站桶……小桶摞在大桶里,摞成一个宝塔的形状,一直顶到屋梁。那些做好的铁环铜环竹丝环,也是大的套着小的,一排一排挂满墙壁。铁环一般比较厚重。铜环看上去要轻薄很多,被黑麻子插得很亮,泛出一层黄灿灿或者紫莹莹的光。竹丝环是竹篾劈细了一股一股绞出来的,猛一看像蛇,盘缠在一起的粗蟒蛇,我小的时候去胡妈家玩,冷不丁见到,吓得哭了,被艾早和细丫笑话了很久。胡妈丈夫本人个子敦实,面孔黝黑,眉毛又浓又重,细眯眯的眼睛藏在眉毛下,坐着干活儿时,那双眼睛就像是打盹儿睡着了一样。他身上终年到头系一条油布围裙,黄不黄黑不黑的颜色,因为污垢太重,边角处硬邦邦地支棱着,吃饭、喝茶、躺在藤椅上睡中觉,都不摘下来,好像长在身体上的第二层皮肤。胡妈对这两间店堂的杂乱、对黑麻子身上的邋遢是非常的看不惯,总是叮嘱我和艾早:别往前面跑! 看弄一身脏。
胡妈一共生养了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还有三个女儿:大丫,二丫,细丫。她的儿子个个欢势,女儿个个秀气,奇怪的是胡妈谁都不宠,唯独稀罕她的奶女儿艾早。艾早只要到了胡妈家里,就是女王,就是公主,她可以上天入地,可以钻墙打洞,别人只有笑眯眯听她指使的份。有一回艾早淘气打碎了一只热水瓶,黑麻子因为心疼嘀咕了一句,胡妈居然发火冲到前面店堂里,把他睡中觉的藤椅一脚踢出门外。此后黑麻子就学得乖了,艾早只要一去,黑麻子赶紧出门送货,随便艾早在家中怎样疯闹折腾,眼不见心不烦。
倒是在胡妈的调教和影响下,她的六个儿女个个对艾早好。就连比艾早大半岁的小儿子三虎,也知道时时处处让着这个“妹妹”,有吃的先尽着艾早吃,有好玩的留给艾早先玩。他那双毛茸茸的眼睛,在艾早面前总是眯缝着的,那是顺从,也是厚道。
青阳城的习俗,过生日要吃面。我和艾早到了胡妈家的时候,大丫已经从轧面店里把面条轧回来了,怕黏成坨,一把一把抖散,摊了满满一笸箩。桌上摆好了一大碗红烧肉,一条脑袋胖乎乎的红烧鲢子鱼,一盆花生米豆腐丁熬辣酱。胡妈还在灶上忙活着,做一个艾早喜欢的油爆虾。胡妈是真的把艾早当贵客待,否则她不可能做这个菜。带子的青虾倒不算贵,两三角钱就能买一斤,关键要费油,豆油或者花生油都要凭计划供应。
胡妈的大儿子大虎是最后到家的,他是胡妈家里唯一吃公家饭的人,初中毕业,经我爸爸介绍,进邮局学徒,做投递员。他有一辆漆成墨绿色的崭新的自行车,车架上挂着一个同样墨绿色的邮包。我和艾早曾经看见他骑在车上送信的样子:他弓下腰,用劲地蹬车,车子左摇右晃蛇形地往前穿梭,他的脑袋和肩膀也跟着左摇右晃,绿色制服的后背在后面鼓起来,像背了一把小小的绿伞。他的那副快乐和自豪的模样,连追在后面奔跑的我们都能感觉出来。
胡妈总是跟我爸爸说,大虎进邮局进对了,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送信的”饭的人。
小时候大虎见到艾早,必定要趴下来,四肢着地,给艾早当“马儿”骑个痛快。后来我们上了小学,不骑马了,改成“踩高跷”,就是由大虎蹲下,让艾早踩上他的肩膀,再抓住她的手,慢慢地站起来,威风凛凛地走。胡妈怕艾早摔下来出事,每见到一次就要骂大虎一次。可是没用,艾早喜欢这个游戏。艾早天生喜欢一切带刺激性的东西。
可是这回大虎看见艾早时,脸上有了一种奇怪的神色,蹑手蹑脚地绕过她,跑到胡妈身边说:“我告诉你一件事,艾早爸爸要挨运动了呢。”
胡妈啐他一口:“光天白日,就没有好话说啦? ”
大虎坚持:“妈,我不骗你啊,现在外面要搞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艾早爸爸家是开酱园的,算资本家,真要挨运动了呢。”
胡妈动作很大地翻动着油锅里的虾,嘴巴里愤愤地说:“开个酱园算什么资本家? 资本家要住洋楼,娶姨太太,吃山珍海味。艾家老太爷在世时,天天跟伙计一块儿干活,晒黄豆,翻酱缸,早晚饭都是萝卜头就粥,我们小时候都是见过的。”
大虎认真地掰指头算:“你看我们邮局啊,局长是走资派,打倒了;一个副局长参加过三青团,也打倒了;再一个副局长,文革初期站错了队,现在靠边站;张秘书是小爬虫;王科长有海外关系;李主任被抓过现行……就剩艾科长,文革总共开始两年,他就当了两年逍遥派,谁都没怎么动过他,所以啊,这回的运动必得要轮到他吃苦。”
胡妈一跺脚:“你个没眼色的! 艾早在这儿呢,你还说! ”
“我不就是……”
胡妈腾不出手,就抬起一只脚,用劲地碾在大虎的脚背上。大虎疼得哎呀地一声叫,终于醒过神,不再说下去了,乖巧地拿起水桶,出门担水去。
我和艾早、二丫、细丫四个人玩着丢沙包,四个人的眼睛同时盯在那只个头最大的沙包上。我没有在意大虎的话。我想艾早也没有在意。我们毕竟才上一年级。
可是那天吃过了生日面,从胡妈家里出来时,艾早走着走着忽然问我:“艾晚你说,要是爸爸真挨批斗了,妈妈怎么办? 那个孩子怎么办? ”
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嘴巴张成一个圆洞。那是在1968年,我们年纪虽然小,可是对于“批斗”这个名词一点不陌生,因为大人们嘴巴里时时会说到,学校里老师天天会提到,街上的大标语上面也每每会写到。在青阳的大街小巷里,我们不知道看到过多少次“地富反坏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