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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马在这里歇息一下。他现在也不自觉地这样做了。过了一会儿,只剩下他和兹皮希科两人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尤仑德突然在这年轻的骑士面前站定,一双眼睛盯着他问道:
“你是为了她到这里来的么?”
对方几乎是生硬地回嘴道:
“您以为我会否认么?”他直瞪瞪地望着尤仑德的眼睛,准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这位老战士的脸上一点上没有怒意,几乎只有无限的忧愁。
“你救过我的孩子么?”过了一会,他问道,“还把我从雪堆下面掘了出来么?”
兹皮希科惊奇而恐惧地望着他,怕他又是神志不清起来了,因为这些问题尤仑德早就问过了。
“请坐下来,”他说,“我觉得您身体还很弱。”
但是尤合德却举起双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肩上,突然用尽全力把他拉向自己的胸口;兹皮希科从刹那间的惊奇之中猛省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腰,两人拥抱了好久,因为共同的忧虑和共同的灾难使他们团结在一起了。
他们松开手之后,兹皮希科又拥抱着老骑士的双膝,热泪盈眶地响起他的双手来。
“您不会再反对了吧?”他问。
尤仑德答道:“我以前是反对过的,因为我心里早就把她献给天主了。”
“您把她献给天主,天主却给了我。这也是主的意志!”
“主的意志!”尤仑德重说了一遍。“但是现在我们也需要主的慈悲。”
“天主如果不帮助一个寻找女儿的父亲,不帮助一个寻找妻子的丈夫,还帮助谁呢?他一定不会帮助强盗的。”
“但他们终究把她劫走了啊,”尤仑德回答。
“那您就把德·贝戈夫还给他们吧。”
“不论他们要什么,我可以全部照给。”
但是一想到十字军骑士,旧恨又涌上心头,像火焰似地燃烧着他的周身;过了一会儿,他咬紧牙根又加上一句:
“我还要给他们加上一点他们所不要的东西。”
“我也发过誓要消灭他们,”兹皮希科回答,“现在我们必须尽快赶到斯比荷夫。”
于是他去催促快给马匹上鞍。马匹吃过燕麦,下人们在屋子里暖和了一下之后,他们就动身了;虽然天色已经快要断黑,他们还是继续赶路。由于路途遥远,夜里又下了重霜,尤仑德和兹皮希科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便坐上了雪橇。兹皮希科向老骑士谈起了他的玛茨科叔叔,说是如何想念他,只可惜他不在场,否则他的勇气和机谋都用得着,特别是对付这样的敌人,机谋比勇气更加需要。然后他转向尤仑德问道:
“您也有机谋么?……我在这方面不行。”
“我也不行,”尤仑德接上去说。“我从来不用诡计同他们斗,我就用这只手和剩下的这点力气同他们拼。”
“我懂得,”年轻的骑士说。“我懂得,因为我爱达奴莎,因为他们劫走了她。只是,万一……”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他胸腔里的心已不是一颗人心,而是一颗狼心。他们骑着马在一条雪白的、月光似水的大道上默默地走了一阵;后来,尤仑德自言自语地说起来了:
“要是他们有任何理由来向我报复——我没有话说!但是仁慈的天主啊!他们可没有任何理由呀。……我在战场上同他们作战,是在我们公爵派遣我出使到威托特那里去的时候,但在这里,我却像邻居对待邻居那样对待他们。……巴多希·拿仑支把攻击他的四十个骑士俘获了,加上锁链,囚禁在考士明的地牢中。十字军骑士不得不付出半车金钱来赎取他们。而我呢,每逢有什么日耳曼客人在归途中从我那里路过,我总是以骑士的礼节款待他,馈赠他。而十字军骑士却常常越过沼泽来攻击我。那时候我并不难为他们;他们对付我的那一手,即使今天我对付我的最大的仇敌,也不会采取的……”
可怕的回忆愈来愈猛烈地撕扯着他的心,他的声音猝然中断了,过了一会儿,才好像呻吟似地继续说道:“我只有一个最心爱的人,我把她当做我自己的心肝宝贝,可他们却把她像一条狗似的缚在绳子上劫走了,她就死在那里。……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事,……我的女儿……哦,耶稣,耶稣!”
接着又是一片沉默。兹皮希科抬起稚气的脸向着月亮,脸上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然后又向尤仑德问道:
“岳父!……对他们说来,取得人们的尊敬比之结怨树敌总要好得多。他们为什么要对所有的民族,所有的人,犯下这么多罪行呢?”
但是尤仑德摊开双手,仿佛绝望似地。声音硬塞地回答说:“我不知道。……”
兹皮希科把他自己提出的问题沉思了一会,可是他的思想立即又转到尤仑德身上了。
“人们说您向他们报仇报得很凶,”他说。
尤仑德控制住极度的悲痛,镇静了一下,说道:
“但我发过誓要消灭他们……我也向天主发过誓,如果天主助我报仇雪耻、我就把我唯一的孩子献给主。这就是我反对你们婚事的原因。但现在我不知道这是主的意志呢,还是你的行动引起了主的愤怒?”
“不,”兹皮希科说。“我以前告诉过您,即使婚礼不举行,这些恶棍也会把她劫走的。天主接受了您的誓约,但把达奴莎给了我,因为要是没有主的意旨,我们什么事也做不成。”
“每一件罪过都是违反天主的意旨的。”
“罪过是违反天主的意旨的,可圣礼①就不是了。因为圣礼是天主的事。”
①指洗礼、坚信、圣餐、忏悔、临终涂油、圣职、结婚等圣曲。此处指婚礼。
“因此现在就无可挽回了。”
“赞美天主,确实无可挽回了!不必难过啦,因为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有决心帮助您去对付这批强盗。您往后就会知道!不管怎样,我要为达奴莎向他们报仇,要是劫夺您的亡妻的那伙人还有人活着的话,那就把他们交给我,您瞧我来对付他们吧!”
但是,尤仑德摇摇头。
“不,”他阴郁地回答,“那伙人里面没有一个活着了。……”
一时间,只听见马匹的鼻息声和马蹄踏在路面上的轻微的得得声。
“有一天夜里,”尤仑德继续说,“我听见一个声音,好像是从墙上发出来的,向我说:‘仇报够了!’但是,我没有听从,因为这不是我的亡妻的声音。”
“那是谁的声音呢?”兹皮希科焦急地问道。
“我不知道。在斯比荷夫,墙壁里常常会有说话声,有时候是一阵呻吟,因为有许多十字军骑士拖着镣铐死在那里的地牢里。”
“那末神甫对您说些什么呢?”
“神甫给城堡拔了灾,驱了邪,也嘱咐我放弃报仇,但是那不成。我对十字军骑士太狠了,他们反过来也要报仇了。他们打埋伏,向我来挑战,……这一次也是这样。梅恩格和德·贝戈夫首先向我挑战的。”
“您曾经接受过赎金么?”
“从来没有!我所俘获的人中间,德·贝戈夫将是第一个活着出去的。”
谈话停止了,因为他们现在从宽阔的大道转进了一条狭路,在这条狭路上默默地走了很久,路途曲折,有几处积雪很难通过。在春夏两季的雨天里,这条路简直不能通行。
“我们快到斯比荷夫了么?”兹皮希科问。
“是的,”尤仑德回答。“可是还有一大片森林,然后是走上泥沼地,泥沼地中央就是城堡……泥沼地外便是泽地和干地,不过要进城堡一定得走堤坝。日耳曼人一再要俘虏我,但是他们没有办到,他们的尸骨都腐烂在森林的野草丛里了。”
“这地方是很难找到的,”兹皮希科说。“如果条顿人派人送信来,他们怎么找得到我们呢?”
“他们已经派人来过好几次了,他们有认得路的人。”
“但愿我们能在斯比荷夫会会他们,”兹皮希科说。
这个愿望一下子就实现了,比这年轻骑士所想的还要快,因为他们出了森林,走上开阔的田野(斯比荷夫就位于那片沼地中间),就看见前面有两个骑马的人和一辆低低的雪橇,雪橇里坐着三个黑苍苍的人。
夜空明亮,因此这群人衬着那片白雪,格外显得分明。尤仑德和兹皮希科一看见这群人,心就跳得更快了,因为除了条顿人派来的信使,有谁会在这半夜三更骑马到斯比荷夫来呢?
兹皮希科命令驾车的快走,不久就赶上了那批人,声音都听得见了。那两个骑马的人显然是保护雪橇的,马上转过身来向着他们,一面从肩上卸下石弓,喊道:
“那边是谁?”
尤仑德低声向兹皮希科说:“那是些日耳曼人!”
接着就高声对那批人说:
“应该由我查问你们,你们只有回答的份!你们是什么人?”
“过路人。”
“什么样的过路人?”
“香客。”
“从哪里来?”
“从息特诺来。”
“正是他们!”尤仑德又低声说。
这时候两部雪橇已经走在一起了,同时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六个骑马的人。这是斯比荷夫的卫队,他们日夜看守着通往城堡的堤坝。他们骑的都是高头大马,还带着像狼一样凶猛的狗。
卫士们一认出尤仑德,就发出惊奇的欢呼声,他们觉得主人回来得那么快,简直出乎意外;但是尤仑德全神贯注在信使身上,因此又转向他们:
“你们上哪里去?”他问。
“到斯比荷夫。”
“你们要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们只能面告爵爷本人。”
尤仑德正想说:“我就是斯比荷夫的爵爷;”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觉得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和外人谈话。于是他问他们有没有带什么信件来;他们回答说,他们只是奉命来送口信的,爵爷便下令尽快策马前奔。兹皮希科也同样急于要听到达奴莎的消息,一心一意只想到这事,注意不到别的事情上去。堤坝上的卫士两次拦阻他们,他竟觉得不耐烦了。吊桥放下来架在壕沟上了,壕沟后面的护堤上屹立着一排巨大的栅栏。这座城堡,日耳曼人一听见它那杀气腾腾的名声就要吓得画十字,可是现在城堡就在他眼前,他却视而不见了,他注目的只是十字军骑士派来的那几位信使,因为他想从他们那里打听到达奴莎的下落,她什么时候才能获得释放。他想也没有想到,等着他的是一个绝大的失望。除掉赶车人和担任守卫的两个骑马的人之外,从息特诺派来的只有调个使节:一个就是曾经送治伤药膏到森林行宫来的那个妇人;另一个是一个年轻的“旁特尼克”①。兹皮希科不认得那妇人,因为他在森林行宫中并没有见过她;那个“旁特尼克”他一看就知道是个化装的情从。尤仑德马上把这两人领进拐角上的房间里;他站在他们面前,壁炉里燃烧着的原木材把火光投射在他身上,简直把他那魁梧的身材映照得很可怕。
①即香客,按英译本注:“旁特·巴克’为分发免罪符的人。
“我的女儿在哪里?”他问道。
那两个人站在那里,面对着这个满面杀气的人,给吓住了。虽然那个“旁特尼克”生就一副恶相,却像秋天的树叶于一样瑟瑟发抖,那妇人的两条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