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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黑利
引子
从今以后,任何装着轮子的车辆,从日出到天黑,一律不准进入市区(指古罗马。译者注)……凡是在夜间进入、黎明还留在市内的车辆,必须停止行驶,出清车厢,直至规定通行的时间……
尤利乌斯·恺撒执政时的元老院法令,公元前四十四年
在市内任何地方都绝对无法安睡。狭小而弯曲的街上来往车辆川流不息……闹得连死人也会惊醒过来……
朱文纳尔(古罗马讽刺诗人。译者注)的讽刺诗,公元一百十七年
一
通用汽车公司的总经理正在生闷气。头天夜里,他睡得不好,因为电被只是断断续续散发热气,害得他冻醒好几次。他刚才穿着睡衣,外加晨衣,在屋子里踱了一转,把修理工具摊在他睡的那半边床上。这张特大号床上的另一半边还睡着他妻子。这会儿,他正动手拆开电流控制开关。几乎一下子就看出是接触不好,夜里忽而通电忽而断电,原因就在这里。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一面板着脸,嘟嘟嚷嚷地埋怨电被制造厂商没抓好质量,一面把那套东西拿到地下室工场去修理。
他妻子科拉莉动弹了一下。再过几分钟,闹钟要响了,她就会瞌睡矇眬地起来,做他们两个人的早饭。
外面,在底特律以北十二哩的郊区布卢姆菲尔德山,天还是黑糊糊的。
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是个瘦子,动作敏捷,平时性情温和。他之所以生气,除了由于电被以外,还另有原因。那都怪埃默森·维尔。几分钟前,从床边轻轻开着的收音机里,通用汽车公司负责人听到新闻广播,这里头也有汽车工业的头号评论家那讨厌、严峻、熟悉的声音。
昨天,在华盛顿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埃默森·维尔又针对他心爱的几个靶子——通用汽车公司、福特汽车公司和克莱斯勒汽车公司轰了一阵。新闻通讯社大概从其他方面弄不到过得硬的新闻,显然已把维尔的攻击巨细不漏地统统发表出来了。
埃默森·维尔指责,汽车工业的三大公司犯下了“贪婪、罪恶阴谋和任意利用公众信任以谋私利”的罪。所谓阴谋,就是说,他们仍旧不去发展取代汽油发动的车子,也就是电动车和蒸汽车,维尔硬说这类汽车“现在已经有了”。
这种谴责并不新鲜。不过,维尔这个精通宣传、善于应付新闻界的能手,又加进了够多的新鲜材料,使得他的议论平添了新闻价值。
世界上最大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得过工程学博士学位,平时只要有空,总高兴在家里干干其他活,这一回他也高高兴兴修好了电被控制开关。然后洗了个淋浴,刮了胡子,换上办公服,跟科拉莉一起吃早饭。
一份《底特律自由新闻》放在餐室桌子上。他一见报上第一版赫然登着埃默森·维尔的名字和照片,就怒气冲冲,一下把报纸拂到地上。
“好呀,”科拉莉说。“但愿这一下,你心里舒服些。”她在他面前摆上一份低胆固醇早餐——不涂牛油的烤面包片上搁着一个蛋白,外加西红柿片和干软酪。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的妻子总是亲自做早饭,还跟他一块儿吃,不管他出门多早。她往他对面一坐,捡起那份《自由新闻》,打了开来。
不大一会,她报告说:“埃默森·维尔说,我们既然有技术力量能让人登上月球和火星,那么汽车工业也就能生产一种十分安全、没有缺点、不会污染周围环境的汽车。”
她丈夫霍一下放下刀叉。“我这顿早点,已经是这样少了,难道你一定还要来糟蹋吗?”科拉莉微微一笑。“我还以为早已给其他什么糟蹋了呢。”
接着又心平气和说:“维尔先生从《圣经》上引来了一段话讲到空气污染的。”
“活见鬼!《圣经》上哪儿有讲到那种事情的话啊?”
“不是见鬼,亲爱的。那是在《旧约》里的。”他禁不住好奇,嚷嚷着说:“往下念吧。反正你本来就是安的这个心。”
“从《耶利米书》上引来的,”科拉莉说。“‘我领你们进入肥美之地,使你们得吃其中的果子和美物;但你们进入的时候,就玷污我的地,使我的产业成为可憎的。’”她又给丈夫和自己分别倒了点咖啡。“我确实认为他这人挺聪明。”
“谁也没转弯抹角讲过那个杂种不聪明。”
科拉莉又出声念了起来。“‘维尔说道,汽车和石油工业,共同拖延了技术的发展,技术上有了这样发展,本来早就可以制造出性能良好的电动车或蒸汽车的。论据很简单。假如制造这样一种汽车,那么在污染空气的内燃机方面的巨额投资势必化为乌有。’”她放下报。“这段话有正确的地方吗?”
“明摆着维尔都认为是正确的。”
“可你不以为然?”
“那还用问。”
“难道一点都不正确?”
他气呼呼说:“有时候,不管在什么谬论中,都有点真理的苗子。正是因为这样,埃默森·维尔之流的话,听起来才好象有点道理。”
“那么你会否定他说的话吗?”
“大概也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如果通用汽车公司把维尔当对手打,人家就会指责我们以大压小,仗势欺人。如果置之不理,我们也会挨到骂,但那样做,至少不会让人家把话引错。”
“难道不该有人回答吗?”
“如果有个机灵的记者找上亨利·福特,他很可能回答。”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笑了笑。“只不过亨利会讲得理直气壮,报上也不会把他的话全部登出来。”
“要是我担任了你的职位啊,”科拉莉说,“我想我是会说几句的。那是说,只要我真的相信那是正确的。”
“谢谢你的指教。”
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吃完早饭,他不想再上他妻子的当了。但是,刚才的一席话,还有,照科拉莉看来,对他偶尔也有好处的那番讽刺,却已经帮他消了心头的气。
隔着通厨房的门,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可以听到那走做女佣已经来了,这也就是说,他的汽车和司机这会儿正等在外面,那姑娘就是汽车开来时顺便带来的。他从餐桌边站起身,吻别了妻子。
隔了几分钟,时间刚过六点,他那辆凯迪拉克牌布鲁厄姆式轿车,转入电报局路,朝着洛奇高速公路和城中新中心区驶去。这是个爽朗的十月早晨,一阵阵西北风里透着冬意。
密执安州底特律市——汽车城,全世界的汽车首都——正在醒过来。
也是在布卢姆菲尔德山,离开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住宅有十分钟的路程,飞驶着一辆林肯牌大陆型汽车,福特汽车公司的业务副总经理正准备赶往底特律都城机场去。他早已一个人吃过早饭。那盘早点是女管家送进灯光柔和的书房里,放在写字台上的。从清早五点起,他就在书房里,一会儿翻阅备忘录(大多印在特制的蓝色公文纸上,福特汽车公司那些副总经理总是用这种公文纸来制订规划的),一会儿让录音机录下他的简短指示。不论早餐送来时,还是吃着的当儿,他始终埋头工作,简直没有抬过一眼,其他大多数经理至少要花一天时间才能做好的工作,他却在一个小时里就完成了。
刚刚作出的决定,大部分是关于新厂的兴建或扩建的,需要几十亿经费。
业务副总经理的职责之一,就是审核各项工程规划,还有安排先后次序。有人问过他,管理这类处置巨额款项的事,是否叫他伤脑筋。他回答道:“不伤脑筋,因为我心里总是只当没有最后三位数字。那样一来,就不比买进一所房子费力啦。”
这种实事求是、迅速麻俐的回答,正好活描出这个人是象火箭一样,从一个地位很低的汽车推销员,一跃而挤进汽车工业十来个上层决策者的行列。他凑巧也是这样一步登天似地成了个亿万富翁,虽说有人可能会想到,一个人要飞黄腾达、发财致富,是否不该吃点苦头。
业务副总经理每天总是发疯一样工作十二小时,有时多至十四小时,他的职务也往往要他每周工作七天。今天,大部分居民都还睡在床上,他却要乘坐公司的喷气星式机赶到纽约去,趁这段旅行时间,跟一批属员回顾一下销售情况。等飞机一降落,他就要去主持一个会议,跟福特汽车公司那些区经理,讨论这个问题。紧接着,就要去应付一个打口头官司似的会议,参加会议的二十个新泽西州经销商,对保用和维修问题都有些牢骚呢。之后,他要在曼哈顿,参加一次银行公会的午宴,还要在宴会上讲话。讲话过后,要在一个不拘形式的记者招待会上由着记者提问。刚过正午不久,那架公司飞机就会送他回底特律。在晚餐前,他都要坐在办公室里等候约会和处理日常事务。不定哪个时间,他还在埋头工作,理发师会走进来给他理发。晚饭是在经理室上面一层的顶楼房子里吃的,一面还要同各部主任吹毛求疵地讨论新的车型。
再以后,他要上威廉·尔·汉密尔顿殡仪馆,去吊唁一个公司同事。昨天,这个同事由于工作过度,引起心肌梗塞,突然死了。(汉密尔顿殡仪馆,按照严格规定,只接受汽车界最高领导人物,这些人至死都讲究等级,就在这里入殓,再送往他们专用的林间草地公墓去下葬,那里有时也称作“经理祠”。)
最后,业务副总经理就回家去了——带着一只公事包,里面装满文件,留到明天早晨再处理。
这会儿,他推开早餐盘子,将文件胡乱放好,站了起来。在这间私人书房里,四壁都摆满书籍。对这些书,他常常带点如饥似渴的样子看上一眼,不过这天早晨倒没有看;几年前,有一度,他书看了很多,涉猎的面也很广。
如果碰巧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他是可能成为文人学者的。可是,如今他没有时间看书了。连日报,也非要等他抓住片刻工夫,才能匆匆浏览一下。这天的报,仍然跟女管家送来时一样折得好好的,他拿起来,塞进包里。只有到后来,他才会知道埃默森·维尔最近的一次攻击,私下里把他咒骂一顿,汽车工业界的其他许多人,在当天,也都会这么做的。
在飞机场上,随同业务副总经理一起去的那批属员,早已在福特空运公司机库的候机室里等着了。他毫不怠慢,马上开口说:“我们走吧。”
这一伙八个人一上飞机,喷气星式机的发动机就发动了,最后一个上飞机的人还没缚好安全带,飞机就已经在滑行了。只有那些搭乘过自备飞机的,才知道跟定期客机相比,要节约多少时间。
尽管速度很快,可是飞机还没滑到起飞跑道,大家都已经把公事包拿出来,放在膝盖上打开了。
业务副总经理领头讨论起来。“这个月东北地区的成绩都不理想。具体数字,你们都跟我一样清楚。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还希望有人告诉我正在采取什么措施。”
他说罢,飞机起飞了。
太阳悬在地平线上的半空中;暗红色的一团,在飞驰着的灰色云层中间灿灿发光。
正在往上升的喷气星式机下面,晨光中逐渐看清了伸向四处的一大片城市和郊区:底特律闹市区,一平方哩的绿洲,象是一个小型曼哈顿;前面紧接着,一哩哩的浅褐色街道、大楼、工厂、住宅、高速公路——大多数蒙着尘土:一个其脏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