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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读到过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的选译,发现纳博科夫的晦涩高深显然超过了 巴思和巴塞尔姆这些后现代作家。小说中有一个叫金波特的教授,行为古怪乖僻、言辞 莫名其妙、思想庸常猥琐,好像就是这样,我所捕捉到的人物形象就是这样,因为看的 是选译,不能目睹全书风采,但至少《微暗的火》让我感觉到了纳博科夫作为伟大作家 的份量,不光是他的奇异的结构和叙述方式,他透露在书中的窖智面又锋芒毕露的气质 也让人顿生崇敬之心。
今年谈到了《洛丽塔》,不知此本与其它版本相比翻译质量如何,反正我是一口气 把书读完的,因为我读到的头几句话就让我着迷。我喜欢这种漂亮而简洁的语言。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光。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一丽一塔:舌尖向上, 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洛这个女孩的形象并不陌生,不知怎么我会把她与卡波地《在蒂法纳进早餐》里的 可爱的小妓女相联系。都是活泼、可爱、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这种少女到了作家笔下, 往往生活在充满罪恶色彩的氛围里,她愈是可爱愈是能诱惑人,其命运的悲剧色彩就愈 加浓厚。那个小妓女如此,洛丽塔也是如此,只不过洛丽塔还年幼、只有十二岁,她被 控制在继父亨伯特的欲望之绳下,因而她的命运更加楚楚动人、别具意味。
重要的是亨伯特,洛丽塔的继父和情人。这个形象使《洛丽塔》成为了世界名著。
我想纳博科夫写此书是因为他对亨伯特发生了兴趣,《洛丽塔》的写作依据就是亨 伯特的生活的内心依据。那么,亨伯特是什么?是一个年轻的中产阶级的绅士?是一个 乱伦的霸占幼女的父亲?还是一个嫉妒的为恋情而杀人的凶手?我想都不是,亨伯特是 一种欲望,是一种梦想,是一种生命,是一种苦难,也是一种快乐的化身,唯独不是概 念和规则的象征。
从心理学的角度去分析亨伯特与洛丽塔的“父女”之恋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况且这 是小说,不是病例。我觉得纳博科夫写的不是典型的乱伦故事,而是一种感人至深如泣 如诉的人生磨难,乱伦只是诱惑读者的框架。再也没有比亨伯特的罪恶更炽热动人的罪 恶了,再也没有比亨伯特的心灵更绝望悲观的心灵了,再也没有比亨伯特的生活更紧张 疯狂的生活了,亨伯特带着洛丽塔逃离现实,逃离道德,逃离一切,凭藉他唯一的需要 ——十一岁的情人洛丽塔,在精神的领域里漂泊流浪、这是小说的关节,也是小说的最 魅人处。
亨伯特说:“我现在不是,从来也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恶棍,我偷行过的那个温 和朦胧的境地是诗人的遗产——不是地狱。”
亨伯特不是众多小说中刻画的社会的叛逆者、不是那种叛逆的力士形象。这与他的 行为带有隐私和罪恶色彩有关。因此我说亨伯特只是一个精神至上的个人主义者形象。 这种形象是独立的个性化的,只要写好了永远不会与其它作品重复,所以,在我读过的 许多美国当代作家作品中,亨伯特是唯一的。他从汽车旅馆的窗口探出头来时,我们应 该向他挥手,说一声:亨伯特,你好!
作为一个学习写作的文学信徒,我所敬畏的是纳博科夫出神人化的语言才能。准确、 细致的细节描绘,复杂热烈的情感流动,通篇的感觉始终是灼热而迷人,从未有断裂游 离之感,我想一名作家的书从头至尾这样饱满和谐可见真正的火候与功力。当我读到这 样的细节描绘总是拍案叫绝:离我和我燃烧的生命不到六英寸远就是模糊的洛丽塔!……她突然坐了起来,喘息 不止,用不正常的快速度嘟贼了什么船的事,使劲拉了拉床单,又重新陷进她丰富、暖 昧、年轻的无知无觉状态……她随即从我拥抱的阴影中解脱出去,这动作是不自觉的、 不粗暴的,不带任何感情好恶,但是带着一个孩子渴望休息的灰暗哀伤的低吟。一切又 恢复原状:洛丽塔蜷曲的脊背朝向亨伯特,亨伯特头枕手上,因欲念和消化不良而火烧 火燎……
事实上《洛丽塔》就是以这样的细部描写吸引了我。乱伦和诱奸是狠亵而肮脏的, 而一部出色的关于乱伦和诱奸的小说竟然是高贵而迷人的,这是纳博科夫作为一名优秀 作家的光荣,他重新构建了世界,世界便消融在他的幻想中,这有多么美好。
纳博科夫说,“我的人物是划船的奴隶。”有了十二岁的女孩洛丽塔,就有了亨伯 特。有了洛丽塔和亨伯特就有了《洛丽塔》这本巨著。
我们没有洛丽塔,没有亨伯特,我们拥有的是纳博科夫,那么,我们从他那儿还能 得到些什么?
纸上的美女 阅读
很早以前,我读书几乎是不加选择的,或者是一部名著,或者是一部书的书名优美 生动吸引我,随手拈来,放在床边,以备夜读所用。用这种方式我读到了许多文学精品, 也读了一些三四流的甚至不人流的作品。也有一些特殊情况,对某几部名著我无法进入 真正的阅读状态。比如麦尔维尔的巨作《白鲸》,几乎所有欧美作家都备加推崇,认为 是习作者所必读,但我把《白鲸》啃了两个月,终因其枯燥乏味,而半途而废,樟悼然 还给了图书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以后再没有重读《白鲸》。如果现在重读此书, 不知我是否会喜欢。但不管怎样,我不敢否认《白鲸》和麦尔维尔的伟大价值。令人愉 说的阅读每年都会出现几次。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读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那时我在北师大求学,一位好 友向我推荐并把《守望者》借给我。我只花了一天工夫就把书看完了。我记得看完最后 一页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空荡荡,校工在走廊里经过,把灯一盏盏地拉灭。我走出教室, 内心也是一片忧伤的黑暗。我想象那个美国男孩在城市里的游历,我想象我也有个“老 菲芯”一样的小妹妹,我可以跟她开玩笑,也可以向她倾诉我的烦恼。
那段时间,塞林格是我最痴迷的作家。我把能觅到的他的所有作品都读了。我无法 解释我对他的这一份钟爱,也许是那种青春启迪和自由舒畅的语感深深地感染了我。我 因此把《守望者》作为一种文学精晶的模式。这种模式有悖于学院式的模式类型,它对 我的影响也区别于我当时阅读的《静静的顿河》,它直接渗入我的心灵和精神,而不是 被经典所熏陶。
直到现在我还无接完全摆脱塞林格的阴影。我的一些短篇小说中可以看见这种柔弱 的水一样的风格和语言。今天的文坛是争相破坏偶像的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塞林格是浅 薄的误人子弟的二流作家,这使我辛酸。我希望别人不要当我的面鄙视他。我珍惜塞林 格给我的第一线光辉。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应该把一张用破了的钱币撕碎,至少我不 这么干。
现在说一说博尔赫斯。大概是一九八四年,我在北师大图书馆的新书卡片盒里翻到 这部书名,我借到了博尔赫斯的小说集,从而深深陷入博尔赫斯的迷宫和陷阱里。一种 特殊的立体几何般的小说思维,一种简单而优雅的叙述语言,一种黑洞式的深邃无际的 艺术魅力。坦率地说,我不能理解博尔赫斯,但我感觉到了博尔赫斯。
我为此迷惑。我无法忘记博尔赫斯对我的冲击。几年以后我在编辑部收到一位陌生 的四川诗人开愚的一篇散文,题名叫《博尔赫斯的光明》。散文记叙了一个博尔赫斯迷 为他的朋友买书寄书的小故事、并描述了博尔赫斯的死给他们带来的哀伤。我非常喜欢 那篇散文,也许它替我寄托了对博尔赫斯的一片深情。虽然我没能够把那篇文章发表出 来,但我同开愚一样相信博尔赫斯给我们带来了光明,它照亮了一片幽暗的未曾开拓的 文学空间,启发了一批心有灵犀的青年作家,使他们得以一显身手。
阅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阅读中你的兴奋点往往会被触发,那就给你带来了愉悦。 那种进入作品的感觉是令人心旷神怕的。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形,对于一部你喜欢的书, 你会记得某些极琐碎的细节、慠口的人名、地名、一个小小的场景、几句人物的对话, 甚至书中写到的花与植物的名称,女孩裙子的颜色,房间里的摆设和气味。
两年前我读了杜鲁门。卡波特的《在蒂凡纳进午餐》,我至今记得霍莉小姐不带公 寓钥匙乱揿邻居门铃的情节,记得她的乡下口音和一只方形藤篮。
有一个炎热的夏天,我钻在蚊帐里读《赫索格》,我至今记得赫索格曾在窗外偷窥 他妻子的情人、一个瘸子,他在浴室里给赫索格的小女孩洗澡。他的动作温柔目光慈爱, 赫索格因此心细刀绞。在索尔贝娄的另一部作品《洪堡的礼物》中,我知道了矫形床垫 和许许多多美国式的下流话。
卡森麦勒的《伤心咖啡馆之歌》我读过两遍。第一遍是高中时候、我用零花钱买了 生平第一本有价值的文学书籍,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美国当代短篇小说集》。通过这本 书我初识美国文学,也韧读《伤心咖啡馆之歌》。当时觉得小说中的人物太奇怪,不懂 其中三味。到后来重读此篇时,我不禁要说,什么叫人物,什么叫氛围,什么叫底蕴和 内涵,去读一读《伤心咖啡馆之歌》就明白了。阅读确实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纸上的美女 虚构的热情
我在许多场合遇到过许多我的读者,他们向我提出过许多有意思的话题,大多是针 对小说中的某一个细节或者某一个人物的,那样的场合往往使我感叹文字和语言神奇的 功能,它们在我无法预知的情况下进入了许多陌生人的生活中间,并且使他们的某种想 象和回忆与我发生了直接的联系,我为此感到愉快。
但是也有很多时候,读者的一个常见的问题会令我尴尬,这个问题通常是这样的: 你没有经历过某某小说中所描写的某某生活、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呢?我总是不能言简意 赎地回答好这个问题,碰到熟悉的关系较密切的人、我就说,瞎编的。遇到陌生的人我 选择了一个较为文雅的词汇,那个词汇就是虚构。
虚构这个词汇不能搪塞读者的疑问,无疑他们不能满足于这么简单潦草的回答,问 题在于我认为自己没有信口雌黄,问题在于我认为我说的是真话,问题在于我们对虚构 的理解远远不能阐述虚构真正的意义。
所有的小说都是立足于主观世界,扎根于现实生活中,而它所伸展的枝叶却应该大 于一个作家的主观世界,高于一个作家所能耳闻目睹的现实生活,它应该比两者的总和 更加丰富多彩,一个作家,他能够凭借什么力量获得这样的能量呢?我们当然寄希望于 他的伟大的灵魂,他的深厚的思想,但是这样的希望是既台理又空泛的,它同样适用于 政治家、音乐家、画家甚至一个优秀的演员,而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虚构对于他一生的 工作是至关重要的。虚构必须成为他认知事物的一种重要的手段。
虚构不仅是幻想,更重要的是一种把握,一种超越理念束缚的把握,虚构的力量可 以使现实生活提前沉淀为一杯纯净的水,这杯水握在作家自己的手上,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