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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太后透过珠帘仿佛看的出老首辅的尴尬,为保存老臣颜面,她断然下谕道:“准尔等所奏,老先生会同诸卿议之!”
圣母皇太后已经作了决断,张首辅不用再去附和李佑奏请天子大婚,心里略松快几分。太后这意思很明显,要将此事交于他,便上前道:“臣领旨。”
如果能作为天子大婚的主导之人,顺势夺回一些主动权不成问题,张首辅想道。
太后明目张胆如此偏向,几位有倡议之功的虽然不满,也只能无可奈何。如果明面上较真,太后的理由更充分,让首辅主导绝对无可厚非,这是宰相地位的体现。
张首辅环视群僚,胸中酝酿几句,正要开口讲上几句“东宫空余,国本虚悬”之类的大道理……
这时候那个响亮的不合时宜的声音再次冒出来:“臣以为不妥!天子大婚,既乃国事也是家事,如今宫中事有归德千岁掌理,岂可避其而议?列为勋戚与国同休,岂可不与闻?不如今日暂缓,改日由内阁部院会同归德千岁、国戚勋贵一同商讨,而后奏报圣母才是妥当!以免仓皇,也可广传喜讯,普天同庆!”
众人顺声音望去,这不是李佑又是谁?真是令人销魂的建议啊,急急忙忙奏请天子大婚的是他,此时提出要缓议的也是他……正说反说都是他有理。
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武英殿里,只有李中书有资格说一句“该缓议”。
别人如此说怕是要被扣上别有用心、轻忽国本之类的大帽子,但李大人可是冒着被秋后算账的巨大风险,忠心为国首议大婚之人,自然不存在这种问题,再提出缓议反而是思虑周密、慎重行事,不急于邀功。
“准奏。”珠帘之后传出圣谕道,这次太后更加干脆利落,估计也是知道今天在这个问题上没什么可说的,李佑处处占了理,早些了结早些完事。
没有明确指向的旨意,一般都是由内阁领旨,在重大事务上,宫中的旨意通过内阁草诏才能算被外朝广泛认可的合法诏书。有此规矩,所以身为内阁首辅的张若愚只得再次移动老迈之躯,上前恭声道:“臣领旨。”
但不知为何,他感到耳中出现了幻听,“臣领旨”三个字的声音似乎有重复。心里不由得叹道,自己已经老到如此地步了吗?
旁边似乎有人在注视,张首辅侧过头,却发现那个令人可恨的孙子辈黄口小儿十分窘迫的望着自己。
时光倒退片刻,武英殿里发生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殿中诸卿目睹着李中书与张首辅各在一边几乎同时上前,几乎同时对太后说臣领旨……
谁错了?
首辅自然没有错,他是实际上的宰相,有代表群臣去领旨的权利。但话说回来,李中书也未必就是错了。
因为内阁群龙无首而设的分票中书顾名思义,不仅仅是分奏章的中书舍人。这个官位不但有分发章疏的职责,太后天子的谕旨到了内阁时,也该由他接了旨后分发办理。这种权责划分,正是秉承了太祖皇帝提出的“以小制大”、“上下相抑”的光荣传统,通过互相牵扯确保朱家江山不会落于权臣之手(事实上也做到了……)。
故而自从李中书全面掌管相关事务、声势急剧膨胀以来,太后有谕旨交给内阁办理时,一直由他先行领旨,再交与大学士。不过钱太后执政风格比较清静,主要以批答呈进奏折为主,主动下诏办事时候不多。
之前名义上可以掌管内阁事务的首辅不在阁,自然没人和李中书抢,到了今日李佑还是习惯性的去领旨。再说他方才一直在陛前奏事,尚未回到班列中,顺便领旨也方便。结果出现了六品中书与从一品首辅相隔数尺,各自领旨的囧状。
归根结底还是李中书在朝时间短,实在没亲眼见过张首辅独揽朝纲的威风年代,心里也就没有太过于在意,下意识只当了一个加强版彭阁老,这时居然疏忽了。
搞明白了情况,老首辅好似被侵入地盘的暴怒雄狮,忍住气血翻涌,险些失态,提起全身气力厉声呵斥道:“何方小辈,胆敢君前失仪!滚下去停职自省!”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内阁办事中书舍人,内阁首辅当然有权力处置,事实上按惯例中书舍人的升迁罢黜基本都操之于大学士手里。但李中书显然是最不普通的那一个,首辅愤怒之下的处置能不能执行真要打个问号。
好汉不吃眼前亏……面对盛怒的首辅,万一太后毫不讲理的参与进来处置他就麻烦了。李佑迅速拱拱手表达歉意,“下官失礼,如今奏事已毕,请老大人继续。补大学士缺位关系朝政大计,亦为至关要紧之事,尚须老大人主持。”
丢下这句话,李佑抱头鼠窜般的以最快速度隐身回到人群中。
众人再次没想到,补大学士缺位之事转了一圈,却再次被李中书主动提出来了……
这明明是老首辅与太后联手要做的事情,李中书之前冒死提出天子大婚就是为了在今天压制住这个议题,可谓缓兵之计。怎的他现在又出来谏言缓议大婚,先议大学士缺位之事?也太反复无常了罢。
李大人每每发言都出乎意料,每每使人感到飘忽不定。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虽然事先预料不到,倒是可以紧跟得上李大人的神奇思路……
老首辅感到自己又一次丧失了主动权,同时也感到人心悄然起了变化。
在不久之前,对方那边不过是被慈圣皇太后抛弃的可怜人,权力斗争中,可怜是没有用的。但现在不知不觉摇身一变,笼罩上了天子光环,成了公开拥立天子的一方……
严格来说,虽然朝中有从龙心思的不少,但一直没有公开形成帝党。长公主千岁的一批人也没有打出天子旗号,与其说是帝党,不如说是公主党。
毕竟当前局面是太后秉政多年,若明目张胆拥立还不知道什么成色的少年天子,刺激到太后的短期风险太大。分量不足的人去投机更是找死,譬如去年那六监生。
但天子亲政绝对是大势所趋,女主临朝岂是大明长久之计?只是众人不知道这个趋势的发展节点和变化契机在哪里而已,选择错了可能就要倒霉,没有万全把握之前,所以众人干脆就一直装糊涂不选择了。
今日朝局好像有点变化了……两个大学士和吏部天官、左都御史这样的顶级权臣一起站出来奏请天子大婚,还有礼部尚书这个士林领袖最后的附和(总导演李大人在这里被无视了)。
几乎就是朝廷权柄的半壁江山,不是六监生那样无自知之明的蠢货,分量重到了太后也无法断然处置的地步。而且他们在名头上占据了大义,大明天子毕竟是皇帝而不是太后。
一代新人换旧人,莫非新陈代谢的契机就要到来了?很多人心情复杂的反复考量事态,最疏懒的人也要开动脑子不停思虑,这个关头一出错就可以回家卖红薯了。
都是那个首次谋面的小子所赐啊,张首辅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扪心自问,难道自己真的老了,居然始终被乳臭未干的小儿牵着鼻子走?
不!
第280章 三步曲
武英殿里重新安静了下来,又到了首辅表态时间。宰相首辅既然站在了殿中,关键时刻就必须发言,想装聋作哑或者如同李中书那样缩回人群都不可能。何况补上大学士缺位的议题还是他先提出来的。
连同太后在内众人都以为老首辅会搁置自己的议题,押后再论。情况很明显,经过李中书这批不是黑马的黑马三番两次出头搅局,如今事态开始朝着不利方向发展,并不如开始那般有把握。
虽然鹿死谁手尚不得知,但是如果许天官这方败了,尚可等待天子成年后东山再起,有点政治头脑的皇帝都知道该如何表示。若慈圣皇太后和七十四岁的首辅败了,那就真无翻身之日了。
所以说输不起的张首辅最佳选择应该是避敌锋芒,等待和寻找新的时机。要知道,许天官与袁阁老、礼部金尚书之间过往并不是那么融洽的,尤其是李中书与袁阁老堪称老对头,有过数次公开骂架和互相诬告的仇怨。没了眼前这个突发的特殊氛围,说不定一出武英殿所谓“帝党”就分道扬镳散伙了。
可自己把自己的话收回去,无异于自扇耳光……放下自尊和与敌妥协这类字眼,应该是年轻人的教条,退一步海阔天空什么的,已经到这个岁数的张首辅不大去想了,他没有未来。
张首辅挺起病躯,眼神忽然清明许多,扫了几眼群臣,转身对太后道:“若愚久病,次辅空缺,致中枢滞塞。若愚不才,斗胆荐人以供圣察。”
太后点头道:“老先生请讲。”
大明文官入阁和进位有两种路线,一是大臣廷推,二是君上特简。对此君主的裁量权力很大,这是大明历代天子控制朝政的最大手段之一。在眼前,大概也是老首辅和临朝太后的最大依仗了。
众人无论哪一方,皆屏声静气注视张首辅。只要他嘴里的人名一出口,殿中必然狼烟四起、战火弥漫,很可能朝廷人事未来十年走向都要决于今日。
李佑站在班列里,低头垂目,宛如塑像。他已经尽自己所能,扭转了极其不利的局面,下面就看许天官的本事了。
在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张首辅操着嘶哑嗓门不急不忙道:“臣荐举吏书许道宏进位建极殿大学士!”
吏书许道宏,一般人敬称许天官也……
说的是什么?整个武英殿里齐齐大吃一惊,如果耳朵里没听错,张首辅是在推荐许天官为次辅?
即便老糊涂也不能如此胡言乱语罢……如果老首辅是这个态度,要送许天官上位,那刚才他与许天官一方刀光剑影几个回合,图的什么?
_文_更有人感受怪怪的想道,老大人怎的向专走奇僻诡异路线的李中书学起来了,一付语不惊死人不休的样子……
_人_钱太后呆了一呆,虽然暂时不清楚张首辅的想法,但看他坚定地脸色,仍选择了信任。她并没有征询诸卿意见,乾纲独断道:“准!其后内阁草诏!”
_书_所有大臣还在震惊中,谁也没有顾得上出面反对,也不知道怎么反对才好。
_屋_许天官这方难道能去阻止天官大人入阁当次辅?老首辅这边更没人有胆量出面反驳首辅大人。其他打酱油的更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许大人心有点乱,任是谁遇到这种情况也不容易淡定,莫非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不用自己费心费力运作,便可特简进位建极殿大学士?
太简单了,不能如此单纯罢。但这正是他长久以来孜孜以求的,当朝次辅的诱惑实在非同一般,那可是大学士中都拔尖的存在,天然的首辅接班人。
关心则乱,向来精明的许尚书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无论如何当了次辅总不会吃亏罢……
如果说此时有谁最失落,那就是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和武英殿大学士彭阁老这俩对手了。
刚才袁阁老也感觉到了,如果两军对垒,许天官很可能放弃自身机会,转而合纵连横的推他去当次辅。一来他这个文华殿大学士排名靠前,进位次辅难度小,道义上也站得住脚。二来他上位总比彭阁老或者徐阁老上位要好,最近许天官与他背后的长公主还是有一定默契的。
成功的可能性相当大,可惜,被张首辅莫名其妙的搅乱了。老首辅到底怎么想的?袁阁老郁闷的想道。
彭阁老更郁闷。他知道张首辅因为徐阁老资历不足,为了避免非议,所以今天会力保他这个盟友上位的,结果事到如今怎的变成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