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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傻看着我做什么呢,你还没有看厌吗,我没有瘸腿,也没有鹰钩鼻子,有什么好看的呢?
陶陶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不住地哆嗦。我以为他就要大发作了。我就等着他大发作呢,我又补了一句,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们就换个地方?
但是陶陶什么都没有说。他可能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可那些看热闹的人却觉得白等了一百年。他们吆喝着,走,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嘛!
灰狗子打扮的保安把人群像赶马似地往门外推,他的嘴里也在吆喝,换个地方嘛,换个地方嘛,人打死马,马打死人,跟我×相干!
陶陶的喉咙很夸张地起伏了一下,可能是吞了一大口唾沫,也可能是吞了一大口恶气,他回转身就走了。
事情也许就该这么结束了,陶陶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可他毕竟已经受了,也就是说他认了,吞了这一大口恶气,他走了。
然而,天意要陶陶不能一走了之。天意,知道吗,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情。
第十三章 金贵也来了(二)
陶陶转身的时候,他肩上扛着的自行车正巧打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打得并不重,甚至只能说是擦了一下皮,但是那张皮正长在那个人的脸上,而且是用车轮子擦上去的,脸上立刻就有了扫帚横扫般的污迹,却又保留着轮胎上均匀的碎印,肮脏而又滑稽,像啪地一声盖了个邮戳。围观的学生,还有灰狗子一样的保安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吃了苦头的家伙也不说话,横手抓住陶陶的车龙头猛地一扯,车子落下地来,就连陶陶本人也打了几个踉跄,差点摔倒。这时候陶陶才看见,他惹恼的人,正是他千小心万小心想要避开的冤家包京生!
车子已经落在地上了,但车龙头还提在包京生的手里。周围的人群已经水泄不通了,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几个人裹在中间,却又空出了一圈空地,围观者都很有耐心,敬候着一场好戏上演。包京生已经缓过气来,他提着捷安特的车龙头,冲着陶陶骂了一声“操!”是的,包京生只骂了这一个字。他那么高大、魁伟,有气力,一手提着车龙头,一手捏成了品碗大的拳头,脸上还留着擦下的污痕,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凛然气概,他只需要骂一声,
“操!”
我把两手抄在裤兜里,悄悄地捏出了两把汗。我看着陶陶,我希望他能够拿眼睛瞪着包京生的眼睛,也骂一声“×”或者是“操”!朱朱挽住我的手,很平静地期待着,谁知道她期待的又是什么呢,她漂亮的小嘴巴抿成了曲线,就像随时准备露出莞尔的一笑。
但是陶陶一点火气都没有了,他一点都没有了他该有的狠劲,他甚至根本就不是他妈的陶陶了。他说,哥们,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
包京生撇了撇嘴角,没有说话。
陶陶的嘴唇一直都在哆嗦,就连声音也颤抖了,他说,真的对不起,我有急事情。陶陶说,换个时候我请你吃烧烤。
包京生把脸扭给我,他的声音变得和蔼、亲切,像个伪装慈祥的熊家婆,他说,姐们,您说呢?
我是想说什么的,可我一张口,就觉得被一口唾沫噎住了。我看着陶陶,陶陶也看着我,期待我能为他说点什么。陶陶的眼光是仓皇的,无助的,我从他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出了他的意思。就是这个男孩曾把我热气腾腾地拥在怀里,后来又为了另一个瘸子,差点拧下了我的耳朵,还逼着我向那个瘸子磕头。他现在的样子应该让我感到痛快,可我只是觉得难过。我把头别过去,不看他们俩。
但是我听到了陶陶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陶陶用这种声音说话,那是微弱的,羞涩而又屈辱的声音,他说,风子,风子,你跟他说说,我不是有意的。你跟他说说吧……陶陶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哭腔,他说,风子,我要赶紧走。
陶陶的哭腔差点就要让泪水从我的眼窝里滚落下来了。我没有想到陶陶会是这样的,我情愿他被包京生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要对谁告饶啊。这个可怜的男孩,曾经那么热气腾腾地拥抱过我,用湿漉漉的嘴巴有力地堵住过我湿漉漉的嘴巴,可这个嘴巴现在说出的却是哀求。我真的就要哭了。噢,是的,我回过头来,我想替他向包京生请求谅解。他既然已经趴下了,我不能真看着他被打得像一条丧家的狗。
就在我回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一个女生拨开人群,从校外一瘸一拐地冲了进来。她的额头出了很多汗,把头发紧紧地粘贴在上边。她几乎是扑过来的,因为她是瘸子,她脚下拐了一下,真就他妈的就扑在了陶陶的怀里。这个人自然就是梁晨,也就是那个所谓的伊娃了。伊娃用一条胳膊圈住陶陶的腰杆,一手指着包京生的脸,破口大骂起来。我一下子变得很冷静,要滚出来的泪水也被什么混帐的风吹干了。
我很仔细地听伊娃都骂了些什么。但是我很失望,我发现伊娃骂人的时候,一扫才女的风度和机智,完全没有了“大印象减肥茶的”给人的俏皮和愉悦。原来女人在骂街的时候, 有什么才女和泼妇的区别呢,只需要凶悍、撒野就好了,哪用得着那些纸上谈兵的把戏呢!伊娃骂包京生:你这个臭狗屎,五大三粗的北方佬,天生的贱骨头,你敢动他一个指头,我拔你的皮,咬你的肉,敲断你的腿,要你和我一样当他妈的瘸子去!
围观的人群暴笑起来,就连包京生的大嘴都咧开一条缝,乐巅巅地频频点脑袋。陶陶急了,摇了摇身子,想把伊娃摇开,可怜的伊娃依然满脸都是悲愤,她哪晓得别人在笑什么!陶陶摇动的时候,她反而跟条藤子似的,把陶陶箍得更紧了。
陶陶的脸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他急得像逼慌了的猴子,他说,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伊娃闭了嘴,也不骂人,也不松手,她看着陶陶,含情脉脉,她说陶陶,陶陶,陶陶,你不怕,你不要怕……
朱朱拿一根细指头捅了捅我的肋巴骨,她说,风子你听到了吗,你听到她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会没有听到呢。可我听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冷笑了一声,却笑得毫无意义,听起来干巴巴的,完全没有一点冷笑的意义。
朱朱说,金贵,金贵。
金贵说,班长,你叫我莫?
你有劲,把梁晨拉开。
波,我波晓得那个是梁晨。
朱朱指着伊娃,她说,就是那个瘸腿,鹰钩鼻子,丢人现眼的。
我们站得如此之近,朱朱的指头都差点戳到伊娃的脸上了。
金贵点点头,说,好。他犹豫了一下,把右手提的书包换到左手,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空气中比划了两下,又把书包换回了右手,伸出左手去抓伊娃的肩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左手,他的动作看起来笨拙得可笑。他抓到的实际上是伊娃肩膀上的一片布,可是伊娃尖叫一声,你敢!就像金贵抓住了她的肉,而她在一瞬间,就成了要誓死捍卫贞节的圣女。
金贵回头看看朱朱,像是询问,但更像是请示。
朱朱一厥嘴,说,看我做什么!
金贵就松了手,再一抓。抓还是抓住了,却没把伊娃从陶陶身上抓开。 伊娃这一回就没有尖叫,但是她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定定地望着陶陶。这一声呻吟,比尖叫更有力量,似乎一下子把陶陶唤醒了。
陶陶对着金贵低声道,放了。陶陶的声音虽然低,但确实是压抑的咆哮。
金贵说,波。金贵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抓住伊娃使劲地扯,活生生要把这两个连体婴儿撕开来。
第十三章 金贵也来了(三)
当时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当对峙一开始出现的时候,我们的脚步都在一点点地朝外挪动着。当事人,围观者,还有大街上匆匆回家的行人,骑车收破烂的的农民,住在铺板房里的闲汉,闲汉手里还端了堆着红油泡菜的饭碗,都裹着我们,一点点地挪动着。出泡中栅栏门右手是一条小巷,小巷钻进去几步是个臭气熏天的公厕,卖门票的老太婆兼卖着十几种报纸。人群跟又肥又大的苍蝇一样,嗡嗡地呼应着,终于在公厕的入口处停了下来。公厕有一扇共享的圆形拱门,还绘了一圈玫瑰花或者是红苕花,进去才分男左女右,虽然是臭不可闻,
却像里边真供着什么神仙眷侣,可笑得很啊。当然,这也是一个方方面面都能接受的好地方,蒋副校长多次讲过,要撒野出去撒野,到茅坑边上去撒野。要打架的人也喜欢在这里动拳脚,因为这儿既不阻碍交通,看热闹的家伙又数目适当。缺了看热闹的人起哄,这架不是白打了?
包京生的手上还提着陶陶的捷安特,他其实已经是在拖了,拖到那个麻脸老太婆身边扬手一扔,说了声“操!”麻脸老太婆倒不惊慌,依然埋着头理她的小角票,一张张叠成硬邦邦的三角形。
伊娃还是缠着陶陶,而金贵的手还抓住伊娃的肩膀不放。陶陶重复着低声的咆哮,他说,放了。我叫你他妈的放了,乡巴佬!
伊娃扭了扭身子,自然是没有把金贵的手扭下去。金贵的手爪几乎已经穿过了她的衣服,就像铁丝穿过了犯人的锁骨,除非你真拿刀把它砍了,不然你休想挣脱它。
现在,包京生已经成了一个旁观者了,我们都成了旁观者了,所有的眼睛都落在了金贵的身上。金贵抓在伊娃肩膀上的左手成了一个死疙瘩,而朱朱早忘了这疙瘩是她系上去的,只有她才是可以解开疙瘩的人。但是她的表情却分明告诉我:天哪,出什么事情了?应该怎么办?哦,这就是朱朱,你说她是装蒜吗,我现在也想不清楚。
陶陶照准金贵的胸前猛掀了一掌。那一掌也是猛啊,金贵向后一倒,刚好一屁股坐在摆满报纸的木板上,木板轰地翻了,报纸啪啪啪地飞起来,就像是一群鸽子受了惊,都打在我们围观者的脸上。麻脸老太婆的脸上看不出愤怒,愤怒都被麻子遮蔽了,她小心翼翼把三角形的角票收拣好,站起来俯身朝着金贵的脸,一连啐了好几口。金贵很快就直了起来,一只手还抓住伊娃,一只手还提着书包,他不能揩脸,也不能还手,老太婆的唾沫就像屋檐水一样挂在他的脸上。他就那么傻乎乎地站着,一声不吭。
陶陶说,放了!
金贵说,波!
陶陶终于动了拳头,他捏紧拳头,似乎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兜底一拳打在金贵的下巴上。我们都听到像气球爆炸时“澎”地一响,金贵的脸很滑稽地扭歪了,又还原回来,但是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却不能够再流回去了。
朱朱指着陶陶,她说,住手,你住手,陶陶。你疯了!陶陶!
但是陶陶不搭理她,他又一拳打在金贵的胸口上,那胸口也跟充满了气的口袋一样,发出“澎”地一响。
金贵晃了晃,但没有倒下去。
陶陶澎澎澎澎,一拳又一拳地打在金贵的身上。金贵每次都要倒了,最后又摇摇晃晃站住了。
陶陶吼道,放手!放手!乡巴佬!
我也吼起来,还手,你他妈的还手啊,你这个臭乡巴佬。他要打死你的,你这个乡巴佬!
金贵扭过头来看了看我和朱朱,他眼里全是无奈和委屈。他说,波、波、波……可怜的金贵,他左手抓住伊娃、右手提着“美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