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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命令很不一般。首先,徐卫原本认为这只是一个形式,就算自己主动请求处分,大不了就是批评几句得了。可皇帝和朝廷居然玩真的!其次,就算玩真的,要降爵,“郡王”下去,还有同为从一品的“国公”,像这种似是而非的事,降为“国公”就行了,可皇帝居然直接把从一品的“郡王”,降成了正二品的“郡公”!
对于武臣来说,这种降爵,多用在承担战败责任上。而徐卫仅仅是因为一个“荒唐”的罪名,就被削夺了王爵,这已经不是恶心他了,而是真的要拿他开刀!徐卫经常都说,他不在乎虚名爵位什么的,可这回他却在乎了,在乎了“降爵”背后的深层含义!
川陕宣抚司衙门
参谋军事马扩、参议军事张庆、总领财赋刘子羽、主管机宜吴拱,这四个主要幕僚都立在徐卫签房之中,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有愤怒的,有凝重的,有忧心的。而徐卫也站在他公案之后,双手撑在桌面上,眼睛盯着摆放在案上的皇帝御札。
一阵沉默之后,徐卫摘下了顶上的幞头往旁边一扔,坐了下去,面无表情。身在官场,就不要说什么“欺人太甚”这种话,但近来,朝廷步步紧逼,咄咄逼人,他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收回特权,削夺王爵,下一步是什么?分治川陕?借故打压?然后罗织罪名?
“大王。”张庆以一种特殊的口吻喊道。但话出口,停了停,改口道“宣抚相公,事情已经挑明了,再等下去,就真的被动!”徐卫被削夺王爵,自然不能再称为“王”,可他不愿称呼其为“太尉”,太尉现在是烂大街的东西!环庆刘光世是太尉,熙河姚平仲也是太尉,他们有资格与徐宣抚比肩么?
刘子羽也道:“不错,这些招数,其实我们早料到了。如果不作出反应,那么接下来,派员掣肘、分治川陕、乃至分化西军,就接踵而至了。大,宣抚相公,卑职的建议是,立即反击。”
马扩只说了一句话:“不能坐以待毙啊。”
徐卫长长地叹了口气:“当日与四经略商议之事,我之所以没有行动,就是考虑时机未到。现在既然已经到‘昭然若揭’这地步了……”神情逐渐阴鸷,紫金虎两只眼睛亮了起来。
刘子羽在此时插话道:“宣抚相公,当日所议之事,虽则可行,但终究消极些。卑职有一策,或者,更为妥当。”
徐卫看向他,等待下文,马扩也催促道:“有何良策,彦修说来!”
“官家不是严令我们交还宁边州金肃军,以及遣返金国降卒么?这倒是一个机会,我们完全可以在降卒身上作些文章。”刘子羽上前道。
“降卒?莫不是……”张庆猜测着。
刘子羽不等他说出来,径直道:“那宁边州与金肃军的降兵,乃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主动向我军投诚。一旦遣返,金国必然不会善待!这一点,相信降卒们也知道!他们肯定是不愿意被送回的,既然不愿,我们何不暗地里,成全了他们?”金军主动投降,若是回去了,以仆散忠义治军之严厉,当兵的未必怎样,但军官十有八九是活不了。
“便是纵了他们去,宋、金、辽三国都将重兵集结在边境上,他们又能成什么事?”张庆有些不解。
刘子羽看着他,微露笑容道:“张参议怎么一时糊涂了?若我们纵了这数千降军,往东往北是黄河,他们过不去,往南是麟府,他们也下不来,纵览四方,只有西行一条路!”
张三恍然!击掌道:“是了!一旦他们往西去,这便有了由头!”
主管机宜吴拱也附和道:“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金辽双方都会嗅到味道。女真人知道我们出了变故,契丹人也知道我朝是如何与金人紧密协作的。到时候大王再……”说到这里,自知失言,立即改口道“太尉再……”可这样,好像更不妥了。
张庆盯他一眼,道:“太尉?刘光世也是太尉,姚平仲也是太尉,叫谁太尉?”
“是,卑职失言了,到时候宣抚相公再按原定计划行事,局势的走向,当在我们预料之中。”吴拱俯首道。
马扩却显得有些痛心,叹道:“本不欲走这一步,奈何逼迫太甚?”
张庆却笑他有些紧张过头,道:“二十七万西军,十余万番兵、弓箭手、乡勇,器械精良,兵强马壮,子充兄还用担心?”
马扩想想倒也是,只要保持军队不乱,什么都能找补回来。
徐卫听到这里,道:“彦修之策,我看可行,让麟府安抚司经办。吴大,到时你亲自去一趟,务必作得周全些,不要留些把柄,到时候自己麻烦。不过,此事当在我走之后再办。”
“是。”吴拱应道。
徐卫站起身来,看着这四个最亲信的幕僚,郑重道:“四位大帅那里,我已经交待过了,一旦行事,宣抚司这一摊子,就拜托你们了。不管谁来,你们只记住一条,旁的事不与他计较,但只要事关鄜延、永兴、秦凤、泾原四个经略司,一定尽力周旋。我们弟兄是靠征战起家,军队是根本,丢了这个,我们全完!”
当朝廷步步紧逼之际,徐卫也开始酝酿反击,但表示上,他极向朝廷表示忠诚。尽管皇帝削夺了他的王爵,但他还是上奏表示愿意领罚。他的“恭顺”态度,麻痹了皇帝,甚至秦桧,却引起了折彦质的警觉。
徐卫跟他相交多年,在公,曾经并肩作战,在私,又曾是至交好友,所以他对徐卫是有一定了解的。紫金虎绝对这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以他的见识,绝对不会看不出来朝廷想把他怎么样,川陕他经营几十年,哪肯放手?如今却这般恭顺,打了左脸,还把右脸伸过来,这里头必有文章!
在与秦桧交换意见之后,后者也认为不得不防。遂下令驻扎西京的韩世忠部保持警惕,又令河东宣抚使张浚时刻注意。因为这事不能摊开了来说,所以在给张韩二人的命令中,就难免语焉不详,结果这一来,倒把张浚韩世忠二人弄了个一头雾水,到底是要我们小心防备什么东西?
六月,在经过前期铺垫之后,秦桧正式奏请皇帝下诏,任命陕西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太尉刘光世,出任川陕宣抚判官。其原职,由环庆宿将刘锜代理。其实,刘光世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自己即将出任宣判,已经在庆阳府提前作了准备。因此,诏命一到,他即刻就交割了公务,火速启程往兴元府赴任。
这一天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姑娘们都在准备着瓜果贡品,晚上好礼拜仙女,穿针乞巧,以求天上的仙女赐予她们灵巧的双手,让自己的针织女工技艺娴熟,当然昨终目的,是希望得到美满的姻缘。在这样一个美丽浪漫的日子,想必谁也不知道,一场川陕大震即将爆发。
刘光世因为急着上任,所以把家眷辎重丢在了后头,他只带着十来个亲兵,一路纵马风风火火赶到了兴元。也亏得他一把年纪,不怕把骨头颠散。
“太尉,前面便是兴元城了!”一雄壮的军汉虚晃马鞭,指向前面,向后头一个年约六旬,鬓角已现花白的老者说道。这当然就是刘光世了,在西军诸帅中,他和姚平仲年纪最长,都算是老将。
不过,虽然年纪老了,但刘光世到底是将门虎子出身,花白的鬓角,满脸的皱纹,却也掩饰不住威风。尤其是如今新官上任,更显得意,勒停战马,眺望兴元城,朗声道:“走,进城!”
马队前行,沿着驿道奔出数百步后,便有人发现不对。只见城门楼前,黑压压一片人潮,也不知是作甚?报给刘光世,亦觉蹊跷,不禁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正看时,便见两骑飞驰而来,马上人,都穿红袍,扎金带,显是五品以上要员,走得近了,刘光世赫然发现,竟是马扩与刘子羽!
二人到跟前勒了马,都作揖道:“刘宣判!”
刘光世猜疑不定,这是什么情况?遂还礼道:“两位这是……”
“宣判履新,特来相迎!”刘子羽满脸堆笑。
“哎呀,这怎么敢当呐?你说以后大家都是同衙共事,这么客气作甚?徐太尉没来吧?”刘光世假意笑问道。
马扩顿时有些不悦,刘子羽接过话头道:“徐宣抚就在前头,与宣抚司幕僚及城中士绅各界迎候宣判,请!”
“哎呀呀!徐太尉太见外了,现在大家分属同僚,他还是我的上司,怎好如此啊?来呀,都下马!这川陕地界上,谁人敢在徐太尉面前托大?”刘光世一通话,说得马扩有些憋不住,什么东西这是?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你他娘的在西军里算哪老几?不是仗着皇亲的身份,谁他妈拿正眼瞧你?
只是这种场面,他也不好发作,刘光世都下马,他和刘子羽也只能弃了坐骑,陪他步行往前。到城前,只见最前头是宣抚司和兴元府的相关官员,后头是兴元地方上的士绅名流,再后就是看热闹的普通百姓了。
刘光世一眼就看到了徐卫,嘿,还托大呢?现场数百人都站着,只他一个坐着,这到底是来迎我,还是向我示威啊?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可没停,疾步上前去,老远就拱手:“太尉,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徐卫还是坐在椅子上,抱拳道:“劳刘太尉挂心,还将就吧。”
虽说是上下级关系,但两人的品秩一般无二,因引刘光世也不正经行礼,只站在徐卫面前道:“此番蒙皇恩,出任宣抚判官,协助徐太尉襄理川陕,还望宣抚相公不必见外,但有吩咐,敢不从命?”
“哈哈!”徐卫爽朗大笑。“刘太尉说哪里话来?吩咐就不敢当了,我们商量着办吧。”
这话刘光世倒爱听,点头道:“正该如此。”
徐卫不再闲话,向他介绍了本司官员,以及后头的兴元名流们,刘光世作个四方揖,便算见过了。之后,旁边刘子羽等人,又过问了家眷等事,闲话毕,便请入城。刘光世倒也不想太过,因此请徐卫先行。
“罢,你既客气,我就不客气了。”徐卫笑一声,却不见动。刘光世正纳闷时,只见一顶凉桥,地方上叫“滑杆”,抬了过来。当时脸就拉了下来,徐卫啊徐卫,你这哪是迎我,真真是给我下马威!我这为了敬你,下马步行,你倒在我跟前摆起谱了?这几步路,居然还要乘轿?你是搞不清楚形势?今时不比往日了!正想发作,却见徐卫伸出手去,他背后两名宣抚司的幕僚立即上前左右搀扶着他,离了坐椅,缓慢地挪到凉桥上。
刘光世当时就傻了!这是哪一出?因为诧异,他没来得及问,徐卫就已经被抬走。刘子羽上前来:“宣判,请。”
“好,请。”刘光世胡乱应一声,惊疑不定地往前走,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刘总领,徐太尉这是怎么回事?”
“宣判说的是……”刘子羽不解地问道。
“我记着当年徐太尉方到陕西时,也不过年方弱冠,如今也只过不惑而已,正当壮年,怎么就……”刘光世问道。
“哦,说起这事,倒叫人伤心。”刘子羽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
“怎么个说法?”刘光世追问道。
“徐宣抚征战二十余年,这宣判是知道的,从征上阵,难免受创,这宣判也是清楚的。宣抚相公二十多年下来,身被十数创,往昔年轻时还撑得住,如今不比少年人,再加上公务繁忙,操劳过度,以致旧伤复发。尤其是那一年在鄜州所受战创,最为严重,近来行动有所不便,举箸提笔也甚是艰难。”刘子羽解释道。
“原来如此。”刘光世缓缓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