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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只见徐六面色平静,交着双手,微低了头,似乎陷入沉思之中。沈择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却也难从徐六面上看出什么来。就这么僵持着估计有盏茶时分,沈都知背上汗都出来了,忽见徐良猛一转身!沈择以为他又要闯,排开双手作势欲阻,却见徐六并没有抬腿,而是将袍摆一甩,曲膝跪了下去,对着勤政堂里面纳头便拜!三个头磕下去,他又跪着一阵,方才艰难地撑着膝盖爬将起来,转过身,无言地离开了勤政堂。
沈择松了口气,却还不敢大意,一直伸长脖子眺望,直到看不见徐良的身影,这才在头上抹了把汗,小跑着进了堂去。四处寻官家不着,一问才知,官家早回寝殿去了。他一路追过去,到寝殿一看,皇帝跟桌前坐着,耷拉着头,显得没什么精神。
“官家,徐良走了。”沈择快步上前禀报道。
“他说什么了?”赵谨头也没抬地问道。
“倒是没说什么,但态度嚣张跋扈,一度要硬闯勤政堂!小人唯恐他对官家不,不敬,因此极力阻拦!还被他差点推个倒头栽!所幸,总算没让他闯进去!他见进不了,在堂外站了半晌,而后磕了几个头,便去了。小人真是没想到,这堂堂宰相,竟在天子跟前动粗,真是……”沈择绘声绘色地给皇帝讲述着。
听到这里,赵谨有些烦躁:“行了,他这是心里有气。”
“是,小人也是这么觉得,他定是在气官家昨日的事。”沈择不失时机地说道。
赵谨右手在桌子上一顿,站了起来,一张脸拧成苦瓜相,叹气不止,来回踱几步,问道:“依你看,他会怎么样?”
沈择想想,猜测道:“小人观他方才举止,似乎有……”
“有什么?”赵谨停下来问道。
“似乎有作别的意味在,莫是要请辞?”沈择道。
赵谨松开了背负在后头的双手,问道:“会么?他会请辞?”
“这也只是小人猜测而已,还请官家明鉴。”沈择俯首道。
赵谨口中“啧”了一声,像是极为懊恼,一屁股坐下去,又问道:“你说,这事,是不是有些过了?”
沈择揣着明白装糊涂,眨巴着眼睛问道:“恕小人愚昧,官家指的是?”
“唉,徐良纵有不是,可他到底是几朝元老,大宋功臣,又一力拥戴朕即位。朕若是迫得他自请辞职,是不是有些寡恩?传将出去,天下人会不会议论?”赵谨这才将心里的忧虑说出来。
沈择陪笑道:“官家多虑了,小人虽是个中官,但侍奉先帝多年,如今又蒙官家眷顾,随侍左右,早晚得以聆听教诲,也受益良多。我们大宋朝立国两百多年,时至今日,宰相怕是也得近百位之多了。也就是说,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这宰相就要换。天下人早就习以为常了,再说徐良,且不算他任参知政事,单是在次相位上便已多少年了?又独相多少年?莫说是他自己请辞,便是罢了他相位,朝野也不会有非议。”
赵谨听了这话,心里稍稍安定一些。自言道:“不错,祖宗历来有规矩,宰相都不会任得太久,徐良已经算是特殊了。”
沈择频频点头:“官家说的极是。还有一节,小人不知当进不当讲。”
赵谨鼓励道:“你是朕亲近之人,有什么不当讲的?只管说来便是。”
“遵旨。”沈择一弯腰,继续道“官家,便是徐相不请辞,他这宰相也作不得了。且听小人肤浅之见。首先,小人承认,徐相功劳还是有的,这谁也不能否认。但功劳一大,难免居功自傲,这想必官家深有体会。再者,徐相主政期间,历来推行对金强硬的政策,极力主张使用军事手段。这在往年还行得通,毕竟女真人迫得太急。但如今,早已不是当年了!我主仁慈,为天下苍生计,不愿再大动干戈,而百姓也大多厌倦了征战,人心思定。徐相仍旧不改以往的主张,继续高唱战歌,这怎么能行?所以,就算没有近来这些事,等上几年,他又要调动举国之兵北伐,损兵折将,空耗钱粮,为个人虚名而公器私用,这岂是宰相该作的事?因此,恕小人直言,无论怎么看,徐相这相位也不能呆下去了。”
这话却是正中赵谨下怀,简直说到他心坎上去了。让他先前还有些惴惴不安的心平静下来,越想越觉得沈择说得有道理。当下不禁称赞道:“怪不得先帝在时那般器重,你确实有不凡之处。这番话叫朕心中郁结一扫而空!便是朝中大臣,也没这般见识!”
“官家过奖了,小人不过是跟随官家久了,学得一些皮毛而已,肤浅之见,肤浅之见。”沈择笑咪咪地点头哈腰。
赵谨精神渐复,使劲“嗨”了一声,道:“倘若徐良主动请辞,依你看,朕该如何处置?要不要假意拘留?”
“实在不必!”沈择一口道。“假如他就坡下驴反而不妙。再者,徐良在朝中追随者众多,如果此事拖延不决,难免夜长梦多。要快,他一旦上表请辞,陛下立刻准奏!”
赵谨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又问道:“那他去职后,如何安排?”
“不能留在行朝!”沈择坚决道。“必须远窜!”
“远窜?这恐怕不妥吧?他事三朝,有大功,即使不在相位,朕也应该优待礼遇,如若不然,岂不寒了大臣的心?”赵谨在这一点上,倒不认同沈择的说法。
沈择却不松口,作个揖道:“官家,徐良不比常人呐!他可是徐家的家长!他这次被迫去职,心中必怀怨恨,若留在朝中,只能是个隐患!必须远窜!越远越好!而且必须是南方!越南越好!”他这话,只差没挑明,想把徐良放逐到吉阳军(海南岛)了。
赵谨此时却默然不语,一来觉得这么作有些过分,怕招人非议,二来也觉得徐良到底是大宋的功臣,这么对待功臣,不太妥当。
见皇帝犹豫,沈择似乎早料到了,加紧撺掇道:“官家,非是小人歹毒。而是为官家着想,不得不如此!徐相就算去职,他在朝中威望仍在。且不说他的兄弟们还握着兵权!”
这话着实吓到了赵谨,脱口道:“你是说徐卫?不会吧?徐卫镇边二十载,历来都以忠勇双全,事君得体而著称。太上皇以及先帝,对他评价都非常之高,他可是忠臣呐!”
沈择此时说出了一句对大宋历代皇帝百试不爽的话来:“请圣上恕小人之罪,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方才沉下去的一颗心,又骤然腾起来,赵谨面上阴云密布,忐忑不安!此时他倒觉得,早知如此,也就不逼迫徐良了,也免得生出这许多事来!走一个徐六,还得面对一个徐九!太原王手握西军兵权,他要是真有二心,那天下还不大乱!
想到这里,心头不禁一震,摇头道:“此事太大!徐良这节须得从长计议!重新计议!”
沈择一怔,万没想到说了半天,刚到节骨眼上,皇帝倒打退堂鼓了!自己吓唬过头了?可秦会之是叫这么说的啊!绞尽脑汁想了一阵,继续吓唬皇帝道:“官家,纵使现在官家下诏抚慰徐良,可他怨恨已生,怕是不会领情!唯今之计,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至于徐卫,官家大可不必担心!他纵使有什么想法,短期之内也不敢轻举妄动,陛下徐徐图之可也!”
赵谨坐立难安,想了好半晌,叹道:“唉,依你所言罢!可别出事才好!”
徐良求见皇帝不得后,一连等了三日,赵谨都避不上朝。见此情形,徐六也就死了心,写下表章,上奏请辞。他心中有怨,因此上表中言辞难免激烈,多有影射。倒不是针对皇帝,而是将矛头对准后宫干政,奸侫弄权!
皇帝火速批准其辞职请求,但同时下诏高度评价徐良的功业,命其以原有级别出知泉州。按皇后和沈择的想法,是打算把徐良弄到海南岛或者岭南这些偏僻穷困的地方去,但皇帝在这件事情上作了一回主,不听他们的建议,选择了泉州这个大海边上,但条件还不错的地方。
徐良的去职,在朝野引起的震动,实在是超乎赵谨等人的预料。就在徐良请辞的当日,便有与徐良关系密切的大臣上奏,自请出朝。徐良都走了,他们留下来要么是无法施展,要么就是等着被逐,与其如此,不如自己自觉。
随后,三省、枢府、诸部、乃至台谏,自请外任的高官达十数人。这让赵谨始料未及,也措手不及!徐良去了、李若朴去了,朱悼病着,中书追随徐良的大臣又请辞,最高行政机构突然空出许多位置,一时运作不畅!
赵谨慌了手脚,急忙把御营使秦桧提回来,仍作参知政事,同时兼任御营使。同时又下诏,再有无故请辞者,一概不许!即使如此,也还挡不住朝中汹涌的去职潮!徐绍在朝中经营多年,徐良继承父亲的衣钵,朝中上上下下,追随者支持者极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徐良这颗大树倒了,他们呆着也没意思,何苦来着?
为了尽快稳定朝中局势,徐良空出来的“尚书左仆射兼平章军国重事”必须马上任命。赵谨没有太多的选择,就有秦桧和范同两个候选。赵谨属意秦桧,当初此人提出分权的策略时,原本就准备让他拜相的,现在徐良去了,他“扶正”顺理成章。
但刘皇后却有意范同,没有其他原因,只不过因为范同跟刘家的关系近些。但是范同不管是资历、声望、能力都无法与秦桧相比,关键时刻,秦桧上下打点,走沈择这条路子,说动了刘皇后。秦桧在复任参知政事不满五天后,便又升任次相,上台执政!
折彦质也没有闲着,徐良一倒台,朝中势力肯定是要“重新洗牌”的,他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一番运作下来,也提了一个自己人进入中书,担任副相。这人,便是他作江南西路宣抚大使时的下属,原江州知州,陈康伯。徐卫当初奉诏携妻入京,在江州停留时,此人曾亲自去拜望过。
在朝中众人粉墨登场之际,徐良黯然地收拾行装,带着全家老小,离开杭州,启程前往泉州赴任。都说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但徐良出城之时,前来送别的人中,光是四品以上高官,便有二十多个!除此之外,一些在杭的退休元老,以及士绅名流都来相送!百姓闻听徐相去职,也是传言四起,徐良的车马出城时,杭州百姓扶老携幼前来相送,队伍绵延两里地!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百姓心中有杆秤,徐良执政期间,大宋真正地从苟延残喘,备受屈辱的境地走了出来,面对北方强敌,几次战役打下来,硬是窝心脚踹得女真人有些喘不过气!这不单单是前线将帅们的功劳,也有他徐良运筹帷幄之力!
在送别的人群中,有一个身份特殊。那便是徐家老四,徐胜。当年,国难当头,徐家子弟忘身于外,不懈于内,世人赞其勇赴国难,曾有“徐门五虎”之说。如今,徐大去世多年,徐五徐九又远在川陕,也只有他送送徐六了。
“行了,四哥,别送了,回吧。这一去,你我兄弟不知还有没有相见之日,望兄嫂多多珍重!我此去泉州,相隔千里,先人坟茔,就有劳兄嫂代祭了!”徐六嘶声道。看得出来,现在的他,很是悲观沮丧。
徐四也不好受,执他手道:“莫说这丧气的话。此去路途遥远,舟马劳顿,你也有春秋了,小心身子是要紧。其他事,你一概不要操心,有我在。”
徐六默默无言,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老九那里……”
“你放心,我已写信给他,算日子,估计也快到了。”徐四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