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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人来。不用说,自然是张九月。上次,她从东京跑到陈留,给自己送来了身上这件袍子。当时自己就觉得她肯定有什么心事,只是军务缠身,不便细问。等忙完这段,请长辈出面,去跟何太尉说说,想必也没什么难处。拼死拼活的,也该有个家了。总不能永远让嫂子和姐姐当成孩童一般照顾吧?
想着想着,因为过于劳累,竟躺在床上睡着了。待那怪大妈来唤时,天已黑尽,听得外头人声嘈杂,说是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爹和四哥回来没有?”徐卫揉揉发痛的眼睛,随口问道。
“早回了,且在客堂上陪着呢,枢密相公还没到。”怪大妈回答道。
徐卫应了一声,略整衣冠,随即步出房间。还没到客堂,就听到大哥徐原那炸雷一般的嗓门。走进去一瞧,只见老爷子、大哥、四哥、五哥、姐夫都在。女眷自然由嫂子和姐姐作陪,去别处说话了。
他刚一出现,徐原拍着椅子扶手起身大笑道:“我们家千里驹来了!”
徐卫亦笑,先上前拜了父亲。老爷子很高兴,他本难得夸人,但儿子这次的确干得漂亮,由于点头道:“不错,给你爹挣脸了。”
再拜大哥,徐原更高兴。他兵败滑州,又怒又愧,本来正为东京战局深感担忧。可谁曾想,老九一把火,把金贼粮草烧个精光,一战扭转局势。让他大呼痛快!此时九弟来拜,他一掌下去,重重拍在弟弟肩膀上,大声道:“出息了!”
徐卫现在这身体拍得么?那身上十余处创口,虽都是皮肉伤,可也经不住勇将徐原这么一拍,差点没一巴掌给拍翻了。徐胜可是全程参与此事,知道弟弟身上有伤,慌得一把扶住,沉声道:“九弟!”
徐原到底是久经战阵之人,一见这模样,失声道:“怎么?九弟你……”
徐卫急使眼色制止,对方会意,不再说话。见礼完毕,徐卫年纪最少,排行最末,自然坐于下首。话还没起头呢,就听得外头喊“枢密相公到了。”
虽然于公来说,徐绍是这客堂里所有人的上级。但这是家宴,自然论辈份。所以,子侄辈都起身了,徐彰却大马金刀地坐着。片刻之后,一身便装的徐绍满脸喜气步入客堂,径直上得前来,先对徐彰一拜:“兄长。”
“嗯,坐。”徐彰话不多,但语气表情明显较从前缓和许多。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怨恨总还是敌不过血浓于水的亲情,而且徐绍有意屈尊和好,两兄弟也就渐渐冰释前嫌了。
徐绍很客气,还先谢过,方才落坐。屁股一沾椅子,一众子侄群起来拜。乐得枢密相公大手一挥,冲二哥说道:“今晚,我们家定要不醉无归!”
“那敢情好!有些年没和三叔喝酒了吧?不知叔父酒量见长没有?”徐原笑道。
徐绍冷哼一声:“就你?大哥在的时候也喝不过我,凭你小子?还嫩了点。”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向严肃的徐彰此时插口道:“你少吹嘘。大哥当初荣升,大宴同僚,让我俩去挡酒。你敬七桌,倒地不起。我敬了十一桌,还把你背回营去。”
徐原等兄弟尽皆大笑!徐绍却若有感触,其实自小二哥就照顾自己,当初上本参他,实是无奈。以他的脾气,早晚将三衙同僚得罪个遍。当京官不像地方上,那随时都得小心翼翼,尤其作为武臣,更得如履薄冰。有鉴于此,还不如早些致仕回乡养老。只是这一节,二哥是无论如何不能明白的。骨肉兄弟,却成见日深,甚至到了形同陌路的田地。若不是老九进京,这段恩怨还真难化解。
又兴高采烈地闲话家常,追忆往昔一阵,酒席已经备好。一家人尽数入席,女眷上不得厅堂,自开小灶。徐彰徐绍两个,见子侄们都大了,出息了,作为长辈很是欣慰,徐彰喝得不少,但徐绍却很自控。徐卫也是一样,基本就是踩假水,走过场,好在哥哥们知道他身上有伤,也不去相劝。
吃完了饭,徐彰不胜酒力,自去歇了。范经一家,也拜辞离开。徐良见父亲尚无去意,自携妻母回府,徐原喝得大醉,他的家眷都在泾原,徐胜自扶他去客房歇息。徐绍徐卫叔侄俩,又移步花厅。命下人奉上茶水,吃茶解酒。
其实他俩个心知肚明,哪喝得什么酒?徐绍回府之时,听说二哥府上举行家宴时,就知道定是老九的主意。
喝了几口茶,徐绍也不拐弯抹解,开门见山道:“完颜宗望遣完颜昌,王讷为使,入东京议和。官家还没接见他们,先召执宰大臣商议。”
“执宰的意思如何?”徐卫端着茶杯一口没动。
“大多主张强硬,拒绝议和。唯耿南仲,李棁仍主和议,说甚么若攻灭宗望,若使金帝震怒,倾举国之兵复仇。且粘罕扣河甚急,万一他过得河来,如何是好?不过耿李二人想是也明白如今局势扭转,主张说,虽然答应议和。但要求女真人全部撤离我境,并归还燕云六州,保证永不再犯。”徐绍回答道。
徐卫心中暗笑,真不知这帮人是别有用心,还是天真至极。女真人的话要是能信,羊粪都能当成豆豉吃。经历这两次金军入侵,但凡不是傻子疯子,都看得出来,金人转面无恩,全无信义。他只要今天逃脱了,他日必再复来!就算把斡离不大军灭了,金国震动,倾举国之兵复仇,又能怎样?你打,他也来,不打,还是来。反正躲也躲不过,干脆逮一个弄死一个,能消耗你多少兵力就消耗多少,左右你女真户口也就那么多。
“那……官家什么态度?”徐卫又问。
听到这个问题,徐绍放下茶杯,咂巴着嘴道:“官家多少有点让耿南仲的话唬住了,但没作什么表态。”
“哦,那三叔可曾进言?枢密相公为执政,您的话分量不比寻常。”徐卫笑道。
徐绍摇了摇头:“我只是简单地表示,主张用兵,也没往深处说。”
“这是为何?”徐卫不解。
看了侄儿一眼,徐绍笑道:“废话,官家急召折彦质、张叔夜和你回京,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问问这仗打是不打?我要是把话说干净了,你面君的时候说什么?”
“原来三叔是把机会留给侄儿?谢三叔,不过,日后面圣,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徐卫这话一出口,徐绍大感惊讶。
“这是为何?你立下大功,正当乘胜而进,若能灭了宗望,又是奇功一件。到时候,由不得官家不超擢于你。说不准直升三衙都虞侯,就跟姚希晏平起平坐了。要知道,你父征战一生,杀敌如麻,做到步军都虞侯时,已经四十好几。你今年虚岁也才二十有一。”徐绍其实心里多少猜到一些,此时故意拿话来试探侄子。
徐卫闻言轻笑,高官厚禄谁不想要?我还想做三衙大帅呢,问题是坐不坐得稳。而且,就算这次把两路金军灭了个干净,但短期之内,宋金攻守之势,不会有太大改变。金国挟灭辽之威,又占燕云十六州要害之地,对南朝的战略优势十分明显。至少十年之内,女真都会掌握主动。在这乱世之中,高官显爵不是说不重要,但比起兵马地盘来,孰轻孰重?难不成我徐某人带着部队,一直在东京看大门?
“该说的话,我都告诉签书相公折仲古了,等面君之时,他自会说。”徐卫漫不经心道。
徐绍明知故问:“你这是……”
徐卫目视叔父,笑得有些暧昧:“三叔故意逗我不是?”
“哈哈……”徐绍大笑。他能做到大宋最高军事长官,焉能不明其中道理?此次劫粮计划,是由他与何栗主持,徐卫具体执行。说白了,此役就是你徐家叔侄撺掇的事,这扭转乾坤之功被你叔侄二人占了。怎么着?还想吃独食?合着就你徐家能打是吧?
如果徐卫继续冲锋在前,功劳自然可称盖世。但功成之日,也是徐家被满朝大臣,不分文武忌恨之时。不怕贼偷,就是贼惦记啊。因此,老九推折彦质一把是对的。一来,折彦质是官家重点栽培的对象之一,如今三十出头就已经官拜签书枢密院事,日后必有重用。老九卖个人情给他,也算交个朋友。
最重要的是,徐卫的虎捷乡军此役伤亡甚重,正该好生休整补充。攻城之战,往往需要付出巨大代价,老九好不容易拉起几万人马,难不成都拉去拼光?与其这样,不如送个顺水人情。那折仲古身为枢密长官,却亲带精骑,飞救徐卫,看得出两个年轻人是惺惺相惜。折家乃西军将门之一,今后少不得要打交道。老九此举,实在不错。
这会儿,徐绍直盯着侄儿,这真是徐家老九?这厮打小就是一混世魔王,脑袋里少根筋的主,几时变得如此精明?听说他是大病一场之后,性情大变,莫非这世上真有鬼神之事?
又抿一口香茗,徐绍随口问道:“老九啊,以目前局势来看,东京已无虞。待此战之后,你有何打算?”
徐卫闻言不语。这些日子以来,他得空就在琢磨种世道去世之前给他的那封信。越看越觉得这位前辈名将深谋远虑,见识非凡。他临死之前,大宋局势何等危急?可他却能看到十年之后的局面,断定自己必能在宋金之战中建功,更肯定宋金必陷长期拉锯。甚至提醒自己,“离朝避祸于西”,他的说祸,是指什么?
三叔此时提出这个问题,想必事前已有考虑,不如先听听他的意见。一念至此,徐卫遂道:“一切但凭三叔周全。”
徐绍颔首而笑,却不言语……
翌日,禁中,讲武殿。
赵桓精神抖擞,脸红目明地高坐于殿头之上,自登基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如此意气风发。想到稍后即将进来的三位统兵大将,就有两个是他发掘任用的,大宋天子禁不住沾沾自喜。太上皇在位时,多用老臣,如蔡京童贯高俅等辈,皆风烛残年,尚把持军政大权。自己登基后,大举任用年轻一辈。有些人还说甚么,年少轻狂,恐不持重。看看,折仲古、姚希晏、徐子昂,都是后起之秀,却做得如此大事!一扫军中委靡腐朽之风!
“官家,折彦质、张叔夜、徐卫已在殿外候旨。”内侍入殿禀报道。
“宣!”赵桓底气十足,说话也变得掷地有声。看来感觉自己腰板硬了,谁也不怵了。
不多时,三人前后而入,至殿中,推金山,倒玉柱,高呼万岁。赵桓大喜,忙命平身赐座。看这三人,可比对着那班执宰惬意多了。
三位臣子统兵在外,浴血奋战,作为君父,自然要先大力褒奖抚慰一番。赵桓清清嗓子,朗声道:“三位爱卿此番尽忠国事,勇赴国难,可称力挽狂澜!想那宗望两次兵出燕山,何等猖狂?如今却被卿等迎头痛击,丧粮于杞县,逃窜于滑州,又是何等狼狈?朕每念及此处,直感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光!此役,皆赖三卿之力,朕心中有数。望三位爱卿切莫懈怠,战后,论功行赏,朕绝不亏待!”
三人同时起身谦辞,自然,场面话还要说的。诸如皆赖陛下鸿福,将士用命,臣等不敢居功云云。
赵桓听罢,更是欢喜无限。想起一事,关切道:“子昂,朕听说危难之时,你身先士卒,受创十余处,无碍否?”
“臣谢陛下挂怀,都是皮肉创伤,并无大碍。”徐卫躬身一礼,回答道。
“那便好,国家多事之秋,正是朕倚仗诸卿之时,万望珍重为宜。”赵桓说罢,一阵沉吟。底下三个都知道今天官家召见的目的,折徐两人并不着急。但张叔夜却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几次三番强忍,终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