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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青草的水渠边,他搂住她的肩膀。他无法抑制这样的感觉:她的身体在缩小、冷却、无法感知。
在旅馆里,她说她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们的感情不能见光,她感到自己在充当着情妇,是一个只能躲在暗处的女人,她不想再承受这负担。他开始僵硬地脱她的衣服,她起初挣扎着,说不想再跟另外一个女人分享他的身体。可什么是分享?他说,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那个女人,他们出于偶然躺在一张双人床上,他要结婚,因为男人都要结婚。他一个人留学的生涯孤单漫长、枯燥痛苦,他也幻想过爱情,可他没有遇见任何可填满他幻想的人。后来他怀疑那种让人心动的爱情可能不会来到他的生活中,于是他和一个同样孤单的女学生结婚了。然后他们回到他生长的这个城市,他才遇见了她,发现爱情这种事竟然还能作用于他。他有什么办法阻止自己爱她呢?他有什么理由让自己错过她呢?
她不想听他的解释,他只好强硬地按住她,他们的肌肤紧贴着,被对方刺痛。他努力让自己温柔,结果却如同挣扎般狂乱。他俯视她的脸,发现她的眼睛正越过他望向低垂的天花板。就是那种散漫的眼神让他绝望,因为在那双凝望的眼里,他找不到他和他的身体。他现在做的那些动作显得蠢笨可笑,他和他的激情在她的眼睛里没有投射任何东西。她的身体变小、变轻、四散,仿佛被吸入空洞之中。而他的身体,执倔而可笑的身体,独自在一片荒野之上,在“虚无”之上。
对于她,他渐渐失去了语言,没有把握。仿佛一旦用无用的话来试图打破沉默,真相反而更加直露。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着,伴随着她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静默。他不明白沉重自何时开始,他很清楚事情往往是这个样子:在你不经意的一瞬间,和睦变成仇恨,欢乐化为忧伤,生命迈向死亡。两个纯然相悖的境界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只要一抬脚,自己可能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没有把握,感觉她像手中的沙,正“簌簌”滑落。有一天,他摊开手,会发现什么都没有了,而回忆仍然像露水,湿着。
他站在窗户前面,回想她穿过他望向空中的眼,仿佛他像面前这扇玻璃。当人们透过玻璃向外眺望时,人们已经不再看得见玻璃。
他没有想过与她结婚,或者说他根本无法把她与婚姻这个词联系起来。他们秘密约会,而他仿佛暂时逃离了世俗的聒噪,孤立、背叛既折磨他又吸引他。他爱与她在人群的阴影里相处,就像在最漆黑的地方才能感受到一盏灯的温暖。他也不想惊醒人们,不想让他们愤怒,不想让他的婚姻碎裂时带来的喧闹、烦恼打破他们爱情的静谧。静谧,他只能在她那里找到。有时候他想,这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中间没有可以跨越的界限,也无所谓取舍,而爱情这静谧的孤岛非得存在于婚姻生活的汪洋中不可,否则它就与之化为一片。
他已经不能真切地体会他和妻子的过去了,在曾经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里,他是否也曾爱过这个突然和他的生活连在一起的女人,他已经无法确定了,但她因为他而回国,来到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不可能抛弃她。在那个热带岛国度过的那些沉重乏味的日子里,她可能给了他很多安慰。只是现在,他不可抑制地感到妻子的面容在模糊,感到他和她逐渐躲进了琐碎的日常后面,在由具体的、微小繁多的事件交织的网之后,他们掩藏了自己。谁也不愿谈起自己,他们在覆盖着日常重复的灰尘的眼眸里疲倦而陈旧。当那灰色的眸子偶尔对视,它们也会赶快闪开,因为它们已抓不住彼此的灵魂,在那黯淡下去的灰色里,有些东西已耗尽了。
他常常想到的是这样两个意象。他和他的妻子躲在具体的日常的尘埃之后,而他和她则模糊在抽象的、情感的浓雾之后。在他的家庭生活中,他欠缺着爱;在他和她的爱情中,他们疏远着实实在在的生活。大多数时候,他对这两个世界同样没有把握。
他不知道在窗前的沙发上坐了多久,那些一度明亮的午后阳光已经在他的思想中溜走了。院子略显阴暗;树的阴影摇晃在浅灰的天色里。他望进那空旷的天色里,仿佛在那无垠的灰中能用目光勾勒出什么轮廓。思绪的混乱突然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他决定出去走一走。
2
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学三年级的那个春节。那天我们一起去了学校,但没有走进去,只是在学校的围墙外绕了一圈。她说她觉得高中时代是最美好的一段光阴。至于我,其实我觉得我的高中生活除了她之外一无可取。我那时候很自卑,因为完全不能认识自己,对于太多事情不了解,而且我当时很瘦小。可我没有告诉她这些,也许那种因为身体瘦弱而在青春期产生的自卑和苦闷,对于女孩来说不容易理解。其实,那时候每天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她,看她从教学楼前的空地走过,把自行车停在我的教室后面,站在操场的篮球架下面,或是在走廊上和别人说话。想起她出现的那些情景,我才会觉得那段时光有它的特别美好之处,那毕竟是我的情感刚刚成熟的时期,爱得又那么投入。
那天之前刚刚下过一场雪,我们约在邮局的外面见面。我远远地看见她站在那里,穿得厚厚的,怕冷似的缩着肩膀。以往很多次晚自习放学后,我偷偷跟在她的后面送她回家,经过那些灯光暗淡的街道时,她骑在车上也是微微缩着肩膀,偶尔抬起手捂住被风吹开的围巾。我走过去时心里忐忑不安,其实我们一直没有说过话,她可能根本不认识我。而我熟记着她少女的脸孔,从十四五岁到十七八岁。最无知也最苦闷的少年时期,这脸孔给了我很多期待和安慰。在高中的校园里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高考的前两天。那时候我们高三的学生已经进入自由复习阶段,校园里空空荡荡。我和几个男生在教学楼顶坐着闲聊。在学校外面的路上,我看见她骑在自行车上。我突然想到也许以后就见不到她了,心里抑制不住地难受。那种难过伴随了我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整个假期我没有看见过她。我曾想过去她的家,或是向别人打听她报考的学校,可这一切都因为我的怯懦而打消了。然后我取得了到新加坡读大学的奖学金,走得离她更远了。
出国之后,在最初那段极度孤独和疏离的时间里,更加怀念过去的那些回忆,总是反反复复回想她留给我的那些画面和印象。于是我以校友的身份给她写了一封信(我们从来没有同班过),她竟然意外地回复了。在两三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通信,和她写信让我觉得离故乡和过去的光阴很近,人很早体会孤独和变迁,也会很早开始怀旧。可喜欢她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在信里对她提起,我怕那会让两个人都尴尬。有时候我反复读着她给我写的信,希望从中找出她也喜欢我的哪怕是最微弱的讯息,可我总是失望,她似乎处处暗示着不容我有非分之想。我感到自己毫无希望,被无端的猜测和失望弄得筋疲力尽。最初两年的暑假我在家乡度过,我非常明白她还没有放假,但我还是会在晚饭后走到她家前面的那一条街上散步。我来来回回地走,我知道自己仍然像傻子一样希望她会奇迹般地出现。从我在高中新生人校领课本的那一天看到她,我就再也不能摆脱那种控制我的情感。我暗恋、跟踪、写日记,在她家附近乱逛,这或许傻气又俗套,但对我自己来说,这些事非做不可,而且它们对我来说都真切而实实在在。我所品尝过的期盼、幸福、忐忑、苦闷、失望、思念的痛苦,这些都真切且再平实不过。
当我向她走过去时,过往浮光掠影般扫过我。于是,像十几岁时,每次从离她近的地方走过的时候一样,我开始紧张,几乎觉得双腿的动作不协调,我一定走得难看笨拙,更愚蠢的是我的脸开始发烫。她显然注意到了我,虽然我们连照片也没有交换过,或许因为长久通信产生的感应,她朝我看过来,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这短暂的距离竟如此漫长,我仿佛从遥远的高中时代跨过了这些年的光阴,终于走到她面前。
她竖起了外套的领子,重新把彩条的毛围巾在衣领外严实地围了一圈。她那样子让人感觉暖和柔软。她说:“我刚才看到你,就猜想应该是你……”我问:“你等很久了吧?”她说:“没有,我也刚刚到。”她显得很自然,脸上的笑让人舒服。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发现她的性格和我以前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一直以为她是个骄傲、比较冷漠的人。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去了学校,沿着学校的围墙走了一会儿,冬天的阳光渐渐转暗了。学校外面开了一条新的环城公路,延伸在城郊的乡野里,车辆和行人稀少。她想沿着这条路走回市内,我说这样会走很远,她说:“没事儿,我穿的是平跟鞋。”
我们所走上的那条路在我的记忆里清晰无比。那条道路是湿润的,因为刚刚融化的雪,黑色的柏油路面闪着温煦的水光。路两边的景色还带着浓厚的乡村色彩,一块块的麦田和菜地里堆积着残余的小块积雪。在那些独立的、围墙低矮的院子里,有人在晾晒衣服和床单,远远地看着我们。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自然地交谈着,她让我感到放松,我这个一贯比较沉闷的人也说了不少话。一辆破三轮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发出刺耳的噪声,她说“这辆车嗓子哑了”。我记得她这样说。我们无意间走了很远,直到发现天黑下来。那条路上没有路灯,只有路边的几处房舍渗出淡淡的灯光,远远地还听见狗吠的声音。黑暗之中,她仿佛走得靠近了一些。我说:“你累不累?”她说:“还好。”
夜风里光秃的树枝发出冷硬的撞击声。她侧面的发丝不断擦过我的脸,我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温热的一缕,旋即被风吹散。我的手无意中碰触了她的衣服,指端在轻柔的暖意中停留了一会儿。我突然想抱住她,让我的手深深陷入她柔软的衣服里,我想感受她的气息,在这么多年的等待里,我无数次幻想过这气息吹拂在我脸上。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沉默不语,望着远处驶过的车辆,深深呼吸清冽而冰冷的空气。就这样和她一起走着,我已能感觉到温暖,就像我中学时代曾经幻想过的那样。
第二次见到她仍然是在冬天,但已经在我大学毕业半年之后了。毕业后,我在国内到处游逛了半年,去了福建、浙江、四川。即使在旅行途中,我也不断和她打电话。在电话里,我们像多年亲密的朋友一样默契,几乎无所不谈。和她打电话成了我的习惯,如果有几天听不到她的声音我就担心我再也联络不到她。但她总是说“有你这样的朋友……”,“像我们这样的友情别人会不相信,但我就喜欢这样纯洁的感情……”,“有时候你把男人当作朋友,他却想更近一步,你就不一样……”。她的这些话只能使我沮丧,我感到她在暗示我,在我和她之间筑起一道道防线。有一次,她说:“有一个男生,我已经告诉他我是独身主义者,他还不知趣地追我,还说他不相信。我是独身主义者有什么不可置信的么?你呢,你相信吗?”我感到她又在试探我,我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