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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3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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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迷途...................................张惠雯 
兄弟(下部)...............................余 华 
[中篇小说]
回忆一个陌生的城市............................须一瓜 
纪念日..................................谢宗玉 
[短篇小说]
饵....................................赛 子 
小镇人物.................................孙方友 
[一个人的电影]
电影人的尴尬...........................田壮壮 彭小莲 
[封面中国]
太平洋,看此番云聚云散..........................李 辉 
[亲历历史]
逃离...................................方凌燕 
[西部地理]
宁夏有个镇北堡..............................张贤亮 
迷途
张惠雯 
  1 
   
  阳光刺眼。他似乎刚从一片漆黑中走出。在他有意识的生命体里曾经出现了某种停顿,意识的空白,一切感官倏忽消失,暂时死亡。现在他看见了院子里明亮的阳光、慵懒的树叶,听见所有熟悉的礼拜六下午的声音:广播里的流行音乐、洗衣机的转动、马路上的车流以及偶尔从墙外传来的女人和小孩的嬉戏声。各种气味也一块儿涌来,水、地板、刚修整过的草坪、洗衣粉、床单、湿润的熨衣板。 
  他注视着照在院子里的午后阳光,回想自己的意识如何突然“休克”。是的,昨天晚上他打开吉普车前的大灯为她照亮,看着她在两束光的夹道中步履仓惶地走回去。她明显地有些仓惶,越走越快,像要逃脱。在那些虚幻的光里和树丛摇曳的阴翳里,她像要逃脱的影子刺激着他,毫无理由地证明着他的直觉:她要离他而去。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一群人中间,是个沉默、不大显眼的女人。她非常专注地看着那些说话的人,专注地听着。但在她微微上翘的嘴角边那层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笑里,他看到一种嘲讽、置身事外。他认为她根本没有在听,也没有在看,在她的眼里,是一片开开合合的可笑的哑的嘴巴,是只有嘴唇咧开、闭拢、牙齿碰撞,舌头偶尔露出的机械动作。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注意到她的目光和它所注视的人之间的阻隔,好像它们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就像游客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动物园里的蛇。他那天很少讲话,因为不想被她那样地注视。他又注意到她的耳朵,小巧、白净、线条柔和,他想象喧嚣从那里穿过,滑过一条黑暗温暖的隧道,到达她内在世界的像湖泊的一个深处,在那里激起笑的波纹、回音。她以她所在的那个世界的理由笑着这个世界虚设的热闹,而那些笑的波纹、回音让他觉得好奇。在她的与周遭隔着玻璃的目光里,他看到了自己与遥远的过去相隔的那重尘土的帘子。问题在于,他们的位置相反,他已跳到现实生活的尘土中,而她还在外面透明的阳光里,或者说他选择了成为玻璃后面的供人观赏者,她却混迹在一群假装感兴趣的游客里。 
  这两个意象的相似,令她有一种神秘的亲近感,像一个从他不愿再回去的故乡来的人,一条温情的纽带,将他与过去、与帘子之外的那个世界联系起来。他们见面的那天夜里,她的样子在他的脑子里一直盘旋,一个从与他隔绝久远的故乡来的人,不经意地唤起了沉睡在他心里的对那里的所有眷恋和回忆。那是别人都不知道的他们之间的秘密。此后他想尽办法与她接近,缓慢地、自然而然地、让她毫无察觉地,他们成了朋友。事实上,他确实喜欢她,没有任何色情意味的喜欢,纯真的友情的亲昵。他注视着她无可比拟的肩膀,想恣意地靠上去,像少年的他将头靠在母亲或姐姐的肩膀上,在她们的黑发上轻轻摩擦。有时候这种想象的画面让他觉得滑稽:他像小孩一样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肩膀上轻轻摆动已开始脱发的头,用顽皮的哀求目光乞讨她的溺爱。他的美丽的朋友,她似乎从来不曾怀疑他的友情。他也从来不希望改变这种关系,小心地保护它,非常珍惜,那是他与遥不可及的过去唯一的纽带,是隔着他那尘土的帘子或是她那层玻璃的两道突然辨认出对方的惊喜的目光。唯一的遗憾是他不敢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当他站在后面偷偷地注视她时,他的目光在那个肩膀上停滞,在覆盖着它的温暖的头发里徘徊。他心里的这个隐蔽的渴望既幸福又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有一段时间,天空总是覆盖着厚的云层,在多雨、潮湿的天气里,他那美丽的朋友病了。他穿过她家空无一人的院子,走进她的房间。房间温暖封闭,让人产生倦意,让人柔软,想即刻倒下,就那样随便地躺在地毯上、沙发上或是床的一角睡去。她在听唱片,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悲凉的浓雾弥漫在她的房间,让他想起了外面灰色的云层和他刚才走过的雨湿的巷道。他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闻到自己外套上的潮味。她倚坐在床上,后面是深蓝色带暗纹的布窗帘,苍白的脸仿佛是那在深蓝色背景上的画像。她脸上带着倦意,肩膀略略倾斜地靠坐在床上,颈子以上的部分与深蓝色的窗帘融为一体,成为一个立体感鲜明的平面,一幅无与伦比的活的油画,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惊心动魄的美。 
  她的倦怠、时常低垂的眼睛不再射出明亮的、锐利的目光。她那过去在他看来具有悲悯意味的目光现在变成了悲伤。悲悯与悲伤,这是很不同的。悲悯意味着俯视、同情、给予,而悲伤意味着软弱、企盼和接受。他在瞬间发现了这种转变,似乎看到她向他仰起了等待抚慰的脸。他惊异地发现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玻璃不见了。他们不再属于两个世界的不同的族群,他来到他的玻璃橱之外,走出了那重尘土封闭的帘子,来到她的地方。玻璃意外地消失使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样子令他触目惊心,她的身体不再属于毫无肉欲色彩的另一个世界,而是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散发着热。过去掩盖在玻璃之后的同样的身体和脸,他从来没有注意过,从来没有幻想过,似乎他爱的是那散发出来的耀眼的光彩,而不是发光体本身。现在光芒瞬间熄灭了,她的脸和身体清晰地显现出来,在他的脑海里勾起绮丽的情色遐想。从她的脚开始,在她宽大的长袍下面,衣服一层层地消失不见。在空洞的,覆盖到她脚踝的长袍里,她的裸体浮现出来,像一片温暖湿润的土地。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脚踝往上攀爬,像突破土壤的黑暗,匍匐在大地之上的疯长的藤蔓。 
  他的意识被狂暴的欲望席卷向一个混沌、漆黑、四处燃烧的渊底。不可遏制、无法忍耐的想要占有她的欲望,让他无法理智地考虑任何后果,即使之后他将面对死亡的惩罚,他也不会计较。在她的轻微的反抗里,他感受着欲望肆虐和来自小小抵挡的双重快乐。他在快乐的波涛上漂浮,耳边有东西呼啸而过。他在驶向一个地方,像个快乐、醉醺醺的流浪汉,在远离这个世界。尘土、帘子、玻璃,这些意象像粉尘一样飞速地掠过。在各种颜色、光、车流和楼房所构成的光怪陆离的背景之上,他不费力气地高速飞行,背景像画卷一样铺展、飞逝、消散。他的急剧上升的身体没有负载,醺醉的意识没有负载,他飞向“最初”,向童年,向故乡,向云与天地的原野,向母亲体内最初栖息的温暖无边的所在飞去。他无力而摧毁一切,单纯而充满欲望,在孩子般欢乐的巅峰上承受着无以名状的忧伤。 
  他穿上衬衣,坐回到沙发上,从夹克口袋里摸出香烟,又突然意识到应该打开窗子。他推开一扇窗,才发现外面雨已经停了。雨将院子洗得清空,天空仍低垂着浅灰色的云层。他转身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眼里柔和而安详的光,知道自己已经被她的世界接纳了。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感。 
  他没有怀疑过他们之间的爱情。只是有时候他做这样的梦:他走在路上,知道要去一个地方但不知道去哪里,就那样走着,经过很多曲折的巷子,旧的楼房的夹道。所有的门都关着,他一路走,看不到什么人。然后他就突然地来到了街上,本来很宽的街道簇拥着没有尽头的潮水般前进的人群。他困惑,但只好被人群挟带着往前走,拥挤、燥热,干渴。可这时他在人群里看见了她,于是他回想起来他是为了找她才来到这里的。他喊她,但声音被人群淹没了,他自己都听不到。他只好拼命地往前挤,可是人群坚固地锁住他。他只好那样走,眼睛疼痛地紧抓住她。但是,那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发现人群在变幻,所有的人都在变。于是他们最后都变成一样的了,他眼看着她和别人重叠在一起,无法分辨。有时候当他看着她时,他会想起这个梦,想到那温柔的脸流失在潮水般涌动的幻影里,让他无从辨认。这是荒谬的,他对自己说,因为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他们如此贴近,但是这感觉又如此强烈,真实得惊心动魄。 
  他回想起最初的日子,就会联想到疾驰的火车。那些没有忧心和杂念的日子像车窗外疾驶而过的风景。而这些日子后来为他带来了回忆的忧伤。或者说,让他离开现在的她并没有那么困难,甚至让他厌恶她也不难,而一旦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重合在一起,一旦她变成无数个变幻模糊的回忆的影像,她就在他心中唤起难以名状的留恋。他感受到“过程”的力量,就好像记忆一样。 
  他眼看着她渐渐瘦削、沉默、变得难以捉摸,当这一切发生时,他反而更强烈地爱她。他经历着一种不知所终的苦恼,但是一想到失去她和这些苦恼,他又会害怕,仿佛他已经坠入无边的空无之中,像一粒没有重量的尘土,悬浮在空无之中。实际上,她的表情、面庞、身体,这一切所能看到、触摸到的都似乎缩小成简单的象征符号,象征着她还存在于他身边。而“她”则从所有这些具体的外在里抽象出来,与不可触摸的往昔、与遥远而模糊的印象弥漫在一起,惟有这个抽象的“她”能在他心里唤起各种情绪。 
  有时候他突然感到一切都弄错了,不是他冲破了玻璃来到她的世界,而是她走过了那重尘土的帘子来到了他这个沉重、污浊的世界。在她身上,他感觉不到原有的轻盈,再也看不到那种置身事外的笑。她似乎已投身于这个世界了,同所有的带着愤懑之气却又默默不语的女人们一道。像困扰他的那个梦一样,最后他可能在人群中找不到她。那笑也掩盖在尘土之中,不再发光。 
  他想起车在路上颠簸时她望向窗外的散漫的眼神,在那里有一种悲壮和坚决。他无法摆脱她就要离去的想法。他将车停在路边,隔着一条干涸的水渠,看见远处笼罩在潮湿雾气中的绵延无尽的青黑色群山。他让她站在身边,在干涸的长满青草的水渠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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