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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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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业
张南垣传
张南垣名涟,南垣其字,华亭人,徙秀州,又为秀州人。少学画,好写
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垒石,故他艺不甚著,其垒石最工,在他人为之
莫能及也。百余年来,为此技者类学崭岩嵌特,好事之家罗取一二异石,标
之曰峰,皆从他邑辇致,决城闉,坏道路,人牛喘汗,仅得而至。络以巨絙,
锢以铁汁,刑牲下拜,劖颜刻字,钩填空青,穹窿岩岩,若在乔岳,其难也
如此。而其旁又架危梁,梯鸟道,游之者钩巾棘履,拾级数折,伛偻入深洞,
扪壁投罅,瞪盻骇栗。南垣过而笑曰:“是岂知为山者耶!今夫群峰造天,
深岩蔽日,此夫造物神灵之所为,非人力所得而致也。况其地辄跨数百里,
而吾以盈丈之址,五尺之沟,尤而效之,何异市人搏土以欺儿童哉!唯夫平
冈小阪,陵阜陂陁,版筑之功,可计日以就,然后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
以短垣,翳以密筿,若似乎奇峰绝嶂,累累乎墙外,而人或见之也。其石脉
之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为狮蹲,为兽攫,田鼻含呀,牙错距跃,决林
莽,犯轩槛而不去,若似乎处大山之麓,截溪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
方圹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闼雕楹,改为青扉白屋。树取其不雕者,松杉
桧栝,杂植成林;石取其易致者,太湖尧峰,随意布置。有林泉之美,无登
顿之劳,不亦可乎!”华亭董宗伯玄宰、陈征君仲醇亟称之曰:“江南诸山,
土中戴石,黄一峰、吴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画脉者也。”群公交书走币,岁
无虑数十家。有不能应者,用为大恨,顾一见君,惊喜欢笑如初。
君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举里巷谐媟以为抚掌之资。或陈语旧闻,
反以此受人啁弄,亦不顾也。与人交,好谈人之善,不择高下,能安异同,
以此游于江南诸郡者五十余年。自华亭、秀州外,于白门、于金沙、于海虞、
于娄东、于鹿城,所过必数月。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予园、
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经营粉本,高下浓淡,
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树石未添,岩壑已具,随皴随改,烟云渲染,补入无
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
其中之所施设,窗櫺几榻,不事雕饰,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
次第结构,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螅c曲折,后有过者,辄叹息曰:“此必
非南垣意也。”
君为此技既久,土石草树,咸能识其性情。每创手之日,乱石林立,或
卧或倚,君踌躇四顾,正势侧峰,横支竖理,皆默识在心,借成众手。常高
坐一室,与客谈笑,呼役夫曰:“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目不转视,手不
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施竿结顶,悬而下缒,尺寸勿爽,观者以
此服其能矣。人有学其术者,以为曲折变化,此君生平之所长,尽其心力以
求仿佛,初见或似,久观辄非。而君独规模大势,使人于数日之内,寻丈之
间,落落难合,及其既就,则天堕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斋前作荆、关
老笔,对峙平墄,已过五寻,不作一折,忽于其颠,将数石盘互得势,则全
体飞动,苍然不群。所谓他人为之莫能及者,盖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传父术。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鸳湖
之侧,结庐三楹。余过之谓余曰:“自吾以此术游江以南也,数十年来,名
园别墅易其故主者,比比多矣。荡于兵火,没于荆榛,奇花异石,他人辇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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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去,吾仍为之营置者,辄数见焉。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
之也。”余曰:“柳宗元为《梓人传》,谓有得于经国治民之旨。今观张君
之术,虽庖丁解牛,公输刻鹄,无以复过,其艺而合于道者欤!君子不作无
益,穿池筑台, 《春秋》所戒,而王公贵人,歌舞般乐,侈欲伤财,独此为
耳目之观,稍有合于清净。且张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学愚公之
术而变焉者也,其可传也已。”作 《张南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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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士望
九牛坝观觝戏记
树庐叟负幽忧之疾于九牛坝茅斋之下。戊午闰月除日,有为角觝之戏者,
踵门告曰:“其亦有以娱公?”叟笑而颔之。因设场于溪树之下。密云未雨,
风木泠然,阴而不燥。于是邻幼生周氏之族之宾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
犊,行担簦者,水桴辑者,咸停释而聚观焉。
初则累重案,一妇仰卧其上,竖双足承八岁儿,氏覆卧起,或鹄立合掌
拜跪,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儿拳曲如
莲出水状。其下则二男子一妇一女童,与一老妇鸣金鼓,俚歌杂佛曲和之。
良久乃下。又一妇登场,如前卧,竖承一案,旋转周四角,更反侧背面承之,
儿复立案上,拜起如前仪。儿下,则又承一木槌,槌长尺有半,径半之。两
足圆转,或竖抛之而复承之。妇既罢,一男子登焉,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
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叟悯其劳,令暂息,饮之酒。
其人更移场他处,择草浅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为蹻,距地八尺许,
一男子履其上,傅粉墨挥扇杂歌笑,阔步坦坦,时或跳跃,后更舞大刀,回
翔中节。此戏吾乡暨江左时有之,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设软索,
高丈许,长倍之,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两头载石如持衡,行至索尽处,
辄倒步,或仰卧,或一足立,或偃行,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下
鼓歌和之,说白俱有名目,为时最久,可十许刻。女下,妇索帕蒙双目为瞽
者,番跃而登,作盲状,东西探步,时跌若坠,复摇晃似战惧,久之乃已。
仍持竿,石加重,盖其衡也。
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之股栗,毛发竖,目炫晕,惴惴惟恐其倾
坠。叟视场上人,皆暇整从容而静,八岁儿亦斋慄如先辈主敬,如入定僧。
此皆诚一之所至,而专用之于习。惨澹攻苦,屡蹉跌而不迁;审其机以应其
势,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茫,乃始出而行世,
举天下之至险阻者皆为简易。夫曲艺则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
盖以志凝其气,气动其天,非卤莽灭裂之所能效此。其意庄生知之,私其身
不以用于天下;仪、秦亦知之,且习之,以人国戏,私富贵,以自贼其身与
名。庄所称僚之弄丸、庖丁之解牛、伛偻之承蜩、纪渻子之养鸡,推之伯昏
瞀人临千仞之蹊,足逡巡垂二分在外;吕梁丈人出没于悬水三十仞,流沫四
十里之间,何莫非是。其神全也。叟又以视观者,久亦忘其为险,无异康庄
大道中,与之俱化。甚矣!习之能移人也。
其人为叟言:祖自河南来零陵,传业者三世,徒百余人,家有薄田,颇
苦赋役,携其妇与妇之娣姒,兄之子,提抱之婴孩,糊其口于四方,赢则以
供田赋。所至江、浙、两粤、滇、黔、口外绝徼之地,皆步担,器具不外贷,
谙草木之性,捃摭续食,亦以哺其儿。叟视其人衣敝緼,飘泊羁穷,陶然有
自乐之色。群居甚和适,男女五六岁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给。以道
路为家,以戏为田,传授为世业。其肌体为寒暑风雨冰雪之所顽,智意为跋
涉艰远人情之所儆怵磨厉。男妇老稚皆顽钝,儇敏机利,捷于猿猱,而其性
旷然如麋鹿。叟因之重有感矣。
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其人恬自处于优笑巫觋之间,为夏仲御之
所深疾,然益知天地之大,物各遂其生成,稗稻并实,无偏颇也。彼固自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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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戏,所游历几千万里,高明巨丽之家,以迄三家一门之村市,亦无不以戏
视之,叟独以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絖,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
药,托空言以记之?固哉!王介甫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士之所以不至。”
不能致鸡鸣狗盗耳,吕惠卿辈之谄谩,曾鸡鸣狗盗之不若。鸡鸣狗盗之出其
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尝未足以知之;信陵、燕昭知之,所以收浆、
博、屠者之用,千金市死马之骨,而遂以报齐怨。宋亦有张元、吴昊,虽韩、
范不能用,以资西夏。宁无复以叟为戏言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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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
原君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
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
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
之勤劳,则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人之君,量而不
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
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
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
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
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
溢之于辞矣。
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
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
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
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
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
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
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
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
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
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
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
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
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
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
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
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