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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脑袋无法长时间只保有一个思绪,一个念头还没消失,另一个又冒出来了。
你的心在跳跃,你的写作也会跳跃,但这不是人力勉强为之的。写作反映出初始意念的本质,亦即我们不带成见,只重根本原则地观察这世界的方式。我们全都连结在一起了。隐喻明白这一点,因此带有宗教意味。蚂蚁和大象之间并无分野,一切界限都消失了,彷彿我们正凝视着雨丝,或玻а劭醋懦鞘械牡苹稹
14。 写作不是麦当劳汉堡
有时我会碰到一开始便优秀得不得了的学生,这会儿我脑子里就有这么一位。他唸自己的作品时,空气中带着电光火花;他常一边唸,一边发抖。写作的过程将他撕裂开来;他能够叙说十四岁那年在精神病院的经历、服食迷幻药后蹎踬走在明尼亚波里街上的事,还有在旧金山坐在亲生兄弟尸体旁的感受。他说多年来一直想写作,别人也说他是块当作家的料,可是只要他一坐下来要写东西,便无法将心里的感受化为纸上的字句。
那是因为他在打开稿纸以前,对于想说什么已存有定见。当然啦,你大可坐下,想要讲件事情。可是,你必须从内心深处将这想法表达出来,使它跃然纸上。别抓得太紧,使之应其所需释放出来,而不要试图去控制。诚然那些经验、回忆和感受都蕴藏在我们心里,可是你不能像厨师从烤炉拿出披萨般,要把胸中块垒全部倾注在纸上。
写作时,把一切都放开,设法用简单的文字起个简单的头,表达内心深处的想法。一开始并不会很顺利,但就算力不从心也无所谓,你正在剥除自己一层层的外衣,正在暴露自己的生命;那并不是你的自我想要呈现于外的形象,却是你作为一个人的真实样貌。正因为如此,我认为写作带有宗教意味;它将你撕裂开来,并软化你对这个尘世的心胸。
如今,每当我脾气暴躁、心情恶劣、不满、悲观、消极、觉得什么都不对劲时,我会意识到这些都是当下的感觉。我晓得感觉会改变,我晓得那是一股想在这世上找到一个位子、想要朋友的能量。
然而,你的确会有想写的题材「我想写我在旧金山过世的兄弟」──可是,下笔时不要只带着你的理性和想法,而该用你的全身去写用你的心、胆识和双臂;用如同禽兽在痛苦哀嚎般的笨拙粗糙文笔开始写,你自会找到你的智慧、言语和声音。
常有人讲:「我独自走在路上(或开车、购物、慢跑),脑子里浮现了一整首诗,可是等我坐下,打算写出来时,却怎么也写不好。」我也一样。伏案写作是另一个活动。把走路、慢跑,还有你脑子里当时想到的那首诗放开。现在是不同的时刻,该写不同的诗。你或可偷偷期望前不久想到的东西会再跑出来,不过你必须放任字句自然浮现,不可勉强。
前面提到的这位学生,写作兴趣大发,因此马上想试着写本书。我告诉他:「慢慢来,先让自己写一阵子,熟悉一下写作是怎么回事再说。」写作是一辈子的事,并且需要做很多很多练习。我了解他为何迫不及待,我们往往想要让自己以为正在做件有用的事、去某个地方、完成某个目标──「我正在写一本书」。
决定书写大块文章前,先给自己一些空间。学会信任你自己声音所拥有的力量,自然而然的,它会开展出方向和需要,但这与你想达成某个目标的那种需要来自不同之处。写作并不是麦当劳汉堡,写作必须慢火细炖,而且一开头时,你根本说不准烧出来的会是一顿烤肉、一桌盛宴,或是一块羔羊肉排。
15。 迷恋
每隔一阵子,我便会写张单子列出让我迷恋的事物。有些迷恋改变了,不过老是会有更多让我迷恋的项目,还有此一则幸好已被抛到脑后。
作家到头来免不了都在写令他们迷恋的事物,是那些他们无法抛开、无法忘怀的事物;是他们藏在身体里面,等着要倾吐的故事。
我请我的写作班学生列出令他们迷恋的事物,好让他们看出自己在没清醒时候,无意识地(和有意识地)在想些什么。列出单子以后,便可善加利用,这下子你就有张写作素材表了。何况,最让你迷恋的事物是很有力量的,它们是你将一再重复写个不停的东西,你将环绕着它们写出新的故事。因此,你最好向它们屈服吧。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它们都很可能会接管你的生命,所以你应当让它们为你服务。
我的犹太家族是令我迷恋的主题之一。每隔一段时日,我便认定对自个儿的家人已经写得够多了,我可不想让别人以为我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小姑娘,世上还有好多素材值得写哪。世上的确还有其他的题材,它们也会自然浮现,可是当我有意识地决定不再写家人时,这种压制的行动似乎也压制了其他所有的东西,这纯粹是因为我正在消耗很大的能量来躲避一样事物。
这就像决定要节食,一旦下了这个决心,食物便彷彿成为世上唯一真实的东西,不论我是在开车、跑过一条街,还是在写记事本也好,种种行动都变成在逃避我突然之间真正想要的一样东西的方法。对我来说,让食物和铮鲈谏卸颊加幸坏憧占洌尚Щ岜冉虾茫欢豢商悦庾员┳云豢谄滔率鸨伞
书写家人也是同样的情形。我索性花好几页的篇幅来写他们,这么一来,他们便能在「迷恋会堂」里占有一席之地,从而也让我能挪出空间写其他题材。企图压制他们,他们反而会出现在我写的每首小镇之诗的角落边上──即使是艾荷华州的某位农妇,听来也像马上要去烙犹太煎饼啦。
有个正在戒酒的人曾告诉我,酒鬼一到了派对上,总晓得酒摆在那儿、有多少酒、他们已经喝了多少,以及下一摊要到哪儿去喝。我一直不怎么爱喝酒,但我知道自己很爱吃巧克力。听过酒鬼的行为模式后,我开始自我观察。第二天我到朋友家,他的室友正在烤巧克力布朗尼。布朗尼还没出炉,我们就得出门去看电影。我察觉到,整场电影从头到尾,我都在想着那些布朗尼;我迫不及待想赶回去吃上一块。电影散场后,碰巧遇到几位朋友,他们建议大伙儿找个地方聊聊。我看见自己变得惊惶失措:我想吃那些布朗尼。我随便编了个藉口,说明我们为何得先赶回朋友家,才能再进行当晚其他活动。
人往往受不可抗拒的冲动所左右,或许只有我是这样。不过迷恋似乎是很有威力的,要驾驭那股威力。我晓得我大多数的文友都迷恋写作,那股迷恋和巧克力的魔力并无两样,不管手头上正在忙什么,我们总是念念不忘该提笔写作了。这可不好玩。艺术家的日子并不悠哉,除非埋首锻鍊你的艺术,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自由。不过依我看,埋首创作总好过喝一缸子酒或塞下一大堆巧克力吧。我时常在纳闷,所有那些有酗酒问题的作家,之所以贪杯嗜酒,是因为当时他们没在写作呢?还是因为他们写不出东西来?造成他们喝酒的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是作家,而在于他们是没有在写作的作家。
做个写作人和提笔写作带给人自由的感受;写作使你得以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原本以为自由代表为所欲为。
由其实意味着知道自己是谁,在这世上应当做些甚么,然后确实地去完成自己的责任;自由并不是叫你转移目标,想着自己不应当再写你的犹太家人。然而,在一切烟飞尘灭前,记录下移居美国的那些第一代高柏家人的历史,记录他们当年在布鲁克林、长岛、迈阿密海滩的往事,就是你该扮演的生命角色。
片桐老师说道:「可怜的艺术家啊,他们活得很难受。他们完成了一件杰作还不满意,还想继续再做另一件作品。」的确如此,不过,假如你的心蠢蠢欲动,与其开始喝酒,变成酒鬼,或者吃掉一磅可口的奶油软糖,变成大胖子,还是继续创作比较好。
所以说,不见得所有令人迷恋的事物都不好,执着于谋求和平便是好事。不过,也得保持安宁平和才对,不要光想不做。迷恋写作是好事,不过得动手写才行,不要扭曲了这股欲望而沦落酒乡。迷恋巧克力则不是好事,这一点我明白,它有害健康,而且不像和平与写作,巧克力对这个世界并无助益。
曾因内容描写萨尔瓦多的《我们之间的国度》(The Country Between Us)一书而获得「拉蒙诗奖」(LamontPoetry Award)的诗人卡洛琳.佛雪【译注】说道:「改变你内心最深处的迷恋,成为政治性作家。」这话有道理,你光是想着该写有关政治的事,并不能真正写出政治,只会写出烂诗。应该开始关心政治、阅读相关文字、谈论政治,而且别去管这样对你的写作会有何影响。当政治变成令你迷恋的事,自然而然的,你就会写政治了。
【译注】卡洛琳?佛雪(Carolyn Forche,1950~),美国当代女诗人,诗作富含政治性。
16。 原创的细节
本章篇幅虽短,却很重要:在你的写作采用原创的细节。生活何其丰富,只要能写下过往和当前的种种真实生活细节,你便不大需要别的东西了。就算把你在纽约光顾过的艾罗酒馆的装潢,好比斜窗、缓缓旋转的「莱茵黄金」啤酒广告牌、「怀斯」洋芋片货架,以及红色高脚椅,统统搬进一则发生在不同时空背景的短篇小说里,用来描写故事中的酒吧,小说一样会看来头头是道、有凭有据。「哎呀,不行,那间酒吧是在长岛欸,我不能把它搬到纽泽西。」你当然可以,不必太过拘泥于原创的细节。虽说人的想像力往往足可移植细节,然而运用你确实知晓,而且亲眼看过的细节,会让你笔下的文字更真实可信,从而奠定扎实的基础,让你得以从这里开始写起。
要是你刚在闷热的八月天到过纽奥良,曾坐在圣查尔斯大道的木兰酒吧里吸吮小龙虾的虾脑,那么一月份某晚发生在克里夫兰的一篇小说里,自然不宜安排这个手腕粗大的角色在当地酒吧里做同样的事情。这样是行不通的,当然啦,除非你打算朝超现实的方向写,在那里,一切的界限都逐渐溶解消失。
留心周遭的种种细节,但自我意识不要太强。「好的,我置身一场婚礼,新娘穿着蓝色礼服,新郎戴了朵红色康乃馨;正在上菜,上的是垫了花边纸的肝泥。」放轻松,享受婚礼的喜气,以开放的心灵活在当下。你会自然而然地融入所处的环境,稍后,当你伏案写作时,自会记起和新娘的红发母亲共舞的情景,看到她露齿而笑时,门牙上红色唇膏的印子,并且闻到她身上混杂着汗味的香水气味。
17。 细节的力量
我正在明尼苏达州欧瓦托纳的科士达巧克力店里,对面坐着我的一位朋友。我们刚吃完希腊沙拉,正埋首在笔记本上写作,要写半个钟头;桌上还有两杯水、一杯喝了一半的可乐,以及一杯掺了牛奶的咖啡。店里的雅座是橘红色的,靠近前方柜台处,摆放了一排排的巧克力糖衣奶油软糖。马路对面是路易斯.苏利文(Louis Sullivan)
设计的欧瓦托纳银行,苏利文则是法兰克.洛依.莱特【译注】的老师。银行里头有幅庞大的乳牛壁画和美丽的彩绘玻璃窗。
我们的生活既平凡又奇妙。我们都逃不过生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