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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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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边稚气地唱着,一边“叮铃铃叮铃铃”地弹奏起来。 
  “你最初就是学唱《黑发》[《黑发》,是长歌之一]的吗?”“哦哦。”驹子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头。打这以后,即使过夜,驹子也不再坚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 
  “驹姐。”从走廊远处响起了提高尾音的喊声。驹子把客栈的小女孩抱进被炉里,一心陪着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带着这三岁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边给小女孩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妓,就提高尾音喊驹姐、驹姐的。无论是看照片还是图片,凡有梳日本发髻的,她就认为是‘驹姐’。我很喜欢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说:‘小君,到驹子姐家里去玩好吗?’” 
  驹子说罢,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闲地坐在藤椅上。 
  “东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经开始滑雪啦。” 
  这个房间座落在高处的一角,可以望见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也从被炉里回过头来看了看,只见斜坡上的积雪花花搭搭的,五六个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麓那头的旱地里滑着。那边的梯田田埂还没被雪覆盖,而且坡度也不大,实在是没意思。 
  “好像是学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这样滑法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们滑雪的姿势多优美啊!”驹子自言自语地说, 
  “据说艺妓要是在滑雪场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会吃惊地说‘哦,是你呀!’因为滑雪把皮肤晒黑了,都认不出来了。而晚上又总是经过化妆的。” 
  “也是穿滑雪服吗?” 
  “是穿雪裤。啊,真讨厌,真讨厌!在宴席上才见面,他们就说:那么明年在滑雪场上见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见。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哩。下雪前的头晚特别冷。” 
  驹子起身走了以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望着驹子牵着小君的手,从滑雪场尽头的坡道走回去。 
  云雾缭绕,背阴的山峦和朝阳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向阳和背阳不断地变换着,现出一派苍凉的景象。过不多久,滑雪场也忽然昏沉下来了。把视线投向窗下,只见枯萎了的菊花篱笆上,挂着冻结了的霜柱。屋顶的融雪,从落水管滴落下来,声音不绝于耳。 
  这天晚上没有下雪,落了一阵冰雹后,又下起雨来了。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洁,天气冷飕飕的。岛村再次把驹子唤来,虽然已快到十一点了,驹子还说要去散步,怎么劝说也不听。她带着几分粗暴,将他从被炉里拖起来,硬要把他拽出去。 
  马路已经结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静静地沉睡着。驹子撩起衣服下摆塞在腰带里。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一直走到车站吧。” 
  “你疯了,来回足有一里地呀。” 
  “你快要回东京了,我要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头一直到大腿都冻僵了。 
  回到房间,驹子无精打采,把两只胳膊深深地伸进被炉里,跟往常不同,连澡也不洗了。 
  盖在被炉上的被子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将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褥子一直铺到被炉边。只铺了一个睡铺。驹子在被炉边烤火,低下头来,一声不响。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 
  “尽说傻话。” 
  “行了,你睡吧。我就这样。” 
  “为什么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没意思。不要闹别扭了。” 
  “谁闹别扭了?我才不闹别扭呢。” 
  “那么……” 
  “哎,人家难受着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关系嘛。”岛村笑了,“又不把你怎么样。” 
  “讨厌!” 
  “你也真傻,还那么乱跑一气。”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里难过。哦,你还是回东京去吧。我心里真难过啊。” 
  驹子悄悄地把脸伏在被炉上。 
  所谓“难过”,可能是担心跟旅客的关系陷得更深吧?或是在这种时候她极力控制自己郁郁不乐的心情而说的?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岛村沉思了好一阵子。 
  “你回东京去吧。” 
  “我本来准备明儿就回去。” 
  “哟,为什么要回去呢?”驹子若有所悟似地扬起脸来说。 
  “就是呆下去,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呀。” 
  她羞答答地望着岛村,忽然带着激昂的语调说:“你就是这点不好,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焦急地站起来,冷不防地搂住岛村的脖子,她简直方寸已乱,顺嘴说了一句:“你不该说这种话呀。起来,叫你起来嘛。”说着她自己却躺了下来,狂热得不能自己了。过了片刻,她睁开了温柔而湿润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过之后,捡起了脱落的发丝。岛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动身。正在换装的时候,客栈掌柜悄悄地把驹子叫到走廊上。岛村听到驹子回答说:“是啊,你就算十一个钟头好了。”大概是掌柜认为算十六七个小时太长了。 
  一看帐单,才晓得一切均按时间计算:早晨五点以前走的,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以前走的,就算到十二点。驹子在大衣外面围上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岛村为了打发时间,去买了些木天蓼酱菜和香蘑罐头一类土特产,还富余二十分钟,便走到站前稍高的广场上散步,一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一边想道:“这是布满雪山的狭窄地带啊!” 
  驹子浓密的黑发在阴暗山谷的寂静中,反而显得更加凄怆了。 
  在这条河流下游的山腰,不知怎地,有个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吗?” 
  “可是,只要一连下两天雪,马上就积上六尺厚。倘使连着下,那边电线杆的灯也要埋在雪里罗。若是我一边走一边想你什么的,没准会把头碰在电线杆上受伤呢。” 
  “能积那么厚吗?” 
  “听说前面那条街的中学,学生们在下大雪的时候,一大早就裸着身子从宿舍二楼的窗口跳到雪地里。身体一下子完全没进雪中,看不见了。他们像游泳似地在雪中划着走。喏,那边也停着一辆扫雪车呢。” 
  “我倒是想来赏雪的,可正月里客栈会很挤吧?火车会不会被雪崩埋掉呢?” 
  “你这个人多悠闲自在,净是这样打发日子吗?”驹子望着岛村的脸说,“为什么你不留胡子呢?” 
  “唔,想留来着。”岛村一边抚摸刚剃过胡须的青色胡茬,一边思忖着:在自己的嘴角上掠过一道漂亮的皱纹,使平和的脸显得更加隽秀英俊,说不定驹子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你真是,一除去脂粉,你的脸看上去就像用剃刀刮过一样。” 
  “乌鸦叫得讨厌,也不知是在哪儿叫的。真冷啊!” 
  驹子望了望天空,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了双臂。 
  “去候车室烤烤火吧。” 
  这时候,穿着雪裤的叶子打由小街拐到火车站的大路上,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啊,驹姐,行男哥他……驹姐!”叶子喘着粗气,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东西而搂住母亲一般,抓住了驹子的双肩:“快回去!情况不好了。快!” 
  驹子忍受着肩头的疼痛,闭上了眼睛,脸色刷地变白了。但是想不到她断然摇头说: 
  “我在送客人,我不能回去。” 
  岛村吃惊地说: 
  “还送什么呢,这就行啦。” 
  “不行!我不知道你还来不来。” 
  “会来的,会来的。” 
  叶子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焦急地拉住驹子说: 
  “刚才给客栈挂电话,说你到了车站,我就赶来了。行男哥在找你呐。” 
  驹子一动不动地忍耐着,突然把她甩开,说:“不!” 
  这时候,驹子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就哇哇地想要呕吐,但什么也没吐出来,眼睛湿润,脸上起了鸡皮疙瘩。叶子紧张起来,木呆呆地望着驹子。但是,由于那副表情过分认真,不知是怒是惊,还是悲伤!像假面具一样,显得非常单纯。 
  她掉过脸来,冷不防抓住岛村的手,一味提高嗓门连求带逼地说: 
  “哦,对不起,请你让她回去吧,让她回去吧!”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说,“快回去吧!傻瓜。” 
  “有你说的吗!”驹子一边对岛村说,一边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正想举手指指站前那辆汽车,可是被叶子用力抓过的手指,有点麻木了。 
  “我马上让她乘那辆车子回去,你先走一步好吗?在这里,这样不好,人家会瞧见的呀!” 
  叶子连连点头:“快点呀,快点呀!”她说着转身就跑,快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目送着叶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岛村的心头掠过了这种场合不应有的疑团:那位姑娘的表情为什么总是那么认真呢? 
  叶子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岛村的耳边萦绕。 
  “上哪儿去?”驹子看见岛村要去找汽车司机,就一把将他拽回来,“不,我不回去啊!” 
  岛村突然对驹子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我不晓得你们三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少爷眼下不是快死了吗!所以他想见见你,才让人叫你的嘛。乖乖回去吧。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说不定在我们说话之间,他就断气了。那怎么办呢?别固执了,干脆让一切都付诸东流吧。” 
  “不,你误解了。” 
  “你给卖到东京去的时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吗?你最早的日记本开头不就是记他的吗?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去给他送终?去把你记在他那生命的最后一页上吧。” 
  “不,我不愿看一个人的死,我怕。” 
  听起来这好似冷酷无情,又好似过分多情,岛村有点迷惑不解了。 
  “什么日记,我已经不记了。我要把它全烧掉。”驹子喃喃自语,无缘无故地脸红起来了。“啊,你是个老实人。要真是老实人的话,我可以把日记全都给你。你不会笑话我吧。我认为你是个老实人。” 
  岛村不由得深受感动,觉得确实是这样,再没有人像自己这样老实的了。于是,他不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缄口不言了。 
  掌柜从客栈派驻车站的接客处走出来,通知开始剪票了。只有四五个身穿灰色冬装的本地人在默默地上下车。 
  “我不进站台了。再见。”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边。玻璃窗紧闭着。从火车上望去,她好像一个在荒村的水果店里的奇怪的水果,独自被遗弃在煤烟熏黑了的玻璃箱内似的。 
  火车开动之后,候车室里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驹子的脸在亮光中闪闪浮现,眼看着又消失了。这张脸同早晨雪天映在镜中的那张脸一样,红扑扑的。在岛村看来,这又是介于梦幻同现实之间的另一种颜色。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界的山,穿过长长的隧道,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陈旧的火车把明亮的外壳脱落在隧道里,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苍茫的峡谷驶去。山的这一侧还没有下雪。 
  沿着河流行驶不多久,来到了辽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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