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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的习惯。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到一条大鱼正在他的眼前游动。非常逼真。
“三万?”女人的瞳孔放大了,两手激动地放在胸前,又突然想起什么:“拿
到也不能说,什么都别说。你二弟正缺钱呢,你二弟整天就是股票。谁的钱都想拿
去炒一炒。你爸的后事也要钱,瞧你们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女人一句句地
发泄着不满,好像大家正在抢那并不存在的三万块。
“那当然,谁也不能说。”他同意女人的说法。不但对家人,对谁也不行,不
能让人知道他赶上了这么一条大鱼。尤其公司里的同行,他们一旦知道就会去抢你
的生意,一定会的。现在人都疯了,准会来夺他嘴里的这块肉。他转着眼睛,想着
可能的危险。
“你明天得替我去医院守一天,今天晚上是二弟。明天我得拿下这块肥肉,这
事天大了。今天要不是爸,说不定我已经拿到了定金。”他对女人说,手攥成了拳
头,咯咯地发出响声。
“明天?”女人不大情愿,“现在厂里正往下减人呢。”
“让他们减去,早晚的事,你还想被留下?我都不信。明天弄好就是五万块,
也许是八万,太大了。”他放弃了藏而不露的内心秘密,是让女人跟他一起豁出去。
八万块,真是值得豁一豁了。
女人的眼睛老大,嘴巴张得黑洞洞的。“八万!”他又强调了一下。大鱼在他
眼前又开始游动了,他激动不已。
在那头,随着日落,窗前已经黑暗起来。大房子里的女人和整座别墅一同陷入
了一片死寂。她无声无息的走动就像某件家具的投影。她的烦厌和快要崩溃的神经
毫无遮拦地浮在脸上。
其实她今天差一点就捅破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告诉推销员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
可他急急忙忙地走了。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发现从一开始就该发现的事情。
她拿起桌子上有关房屋装修的《说明》无聊地看下去。她的思想不在跟前。她
看得出来,推销员的生活并不富裕,但他一身奔头,忙得要死,不像她这样寂寞难
当,已经像个死人。
他是正常的,而她不是。
她抑制不住地又看了一遍他的住宅电话。电话号码说明他也是住在北城,离她
不远。她知道,他还没有理解她的意图。想到自己的意图,她多少从痛苦中挣扎出
来一些。一股少有的温热流遍她的全身。他的到来,给她带来一个大胆的、出乎意
料的、却又是临时解脱的办法。
现在她一片混乱,只有当他来时,听到他津津乐道地讲述那些装修时,她的精
神才能有所舒展。才能感到自己还是活着。她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窗上蒙着薄光疏影,月光的碎片,铺成时光的碎片,让她跌进往事里。她没有抑制
住,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其实她一点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说什么都行。她只
希望能够说话。
他那头正和女人做爱,现在他什么都想做。只要是能做的。他不情愿地从床头
桌上拿起电话,身边的女人还在喘着,等着他。“哪一位?”他举起一只手,示意
女人的喘息声小一点,不要被电话那头听见。他训练有素的职业习惯,使他就是在
这个时候,话也显得平静和礼貌。
他听出对方正是那个有可能出到七十万元的客户,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看了
一眼墙上的挂表,十一点十分。他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光着脚站到了地上。
她问了几十个不疼不痒的问题,其实说明书上都有解答。但他还是耐心地一一
回答了她。实在没有话再说时,才说明天见。
那时他已经疑虑重重。放下电话,他的兴趣全无。拧眉死盯住墙壁,在想这是
怎么一回事?她一定是不放心了,通常客户打来电话只能说明事情的变化。他女人
还要往下行进,他就又爬到她的身上,但却索然无味。
接下来,他带着一肚子疑团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再一次感觉到这女人背
后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昨晚上的那个电话在今天早晨看来,更加显得稀奇
古怪。
早上,不到八点,他就奔向了她的别墅。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感觉告诉他事
情不妙。昨天就不该走掉。今天一定要抓住她。也许还不晚。这使他绵软的脚步又
渐渐结实起来。
而大房里的女人却一夜没睡。现在她经常整夜不眠。八点三分,他在这个钟点
上走向她的别墅,并敲响了她的门。她站在门里对他微笑着。却是一脸的苍白,像
是一个刚刚献了血的人。
他愣了一下,他看出来,她是在专心等他。事情越来越让他感到奇怪。那个隐
藏在背后的东西又冒了出来。可他没有时间去细想。
今天他们都做了同一种准备,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意图。不能再拖了。他放低了
自己的尺码,不管怎样,先和她签下那个早说好了的二十九万元才对,如果这是真
的,就再往下进行。七十万的数字太大了,很可能变化。他这样打定主意。而她更
想直截了当地向他表示自己的内心,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关系,经过这一夜的来回,
她也想好了。
于是,在他们见面的一瞬间,都显出了相当的客气和友好,甚至是一种世上少
见的诚恳。他们彼此都被自己的目的折磨得够呛。在微笑的背后,他们都要垮台了,
弦绷得太紧。
“我看,您最好还是先把一层装修一下。一层最重要,客人都能看到。楼上其
实无所谓。”他表现出十二分的真诚,简直就是怕她花冤枉钱。干脆就是站在她的
立场上。
“不!”她有些苍白的脸上尽量做出微笑,“我想先换一张床,就换一张床。”
她说。她也想好了。说完便向楼上走去。那步子相当坚定地表明,她只想换一张床,
而不是装修。
怎么回事,他完全没有料到,二十九万在一个晚上竟成了一张床。他头晕目眩,
僵死了一样,脸上变得苍白。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立刻也就跟了上去。
他要说服她,一定要说服她!她怎么可以从七十万元变成了一张床,换一张床与他
有什么关系。他连一分钱也拿不到。
他的脚步因为突然的打击慌乱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她走到楼上。她直接走进她
的卧室,站在那里示意让他进来。他走了进去,脑子里空空荡荡。她给他的打击还
在发挥作用,脑袋里像是装了一堆木渣,死活醒不过腔来。
“您怎么只想换一张床呢?”他知道他的脸上很不自然,他已经顾不得调整自
己的情绪了。
她也很不自然:“一张床就够了。”她下定了决心。不管他的神情变得怎样难
看。她简直在故意折磨他。
他的心里轰了一下子。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可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变的,他找不
到原因:“还是应该好好装一下……”他的嘴巴不大好使了,头脑里一阵钝痛。
她很冷静,还是笑着。她等着他说完,她一点也不急。这时他身上的BP机又响
了,他看了一眼,是女人打来的,是从医院里,真要他命:“我打个电话行吗?”
他说。
她指指床头上的电话。他一步跨了过去。原来医院已经通知,他老爸今天就要
不行了,只要一拔氧气……女人说她处理不了这个事,说是拔氧气,还是不拔氧气?
他没有说话,搁下了电话。他的额上渗出了细汗。不是为了老爸,而是为七十
万块一下子变成了一张床。“您应该把一层装装看,真的。”他像是在求她,声音
颤抖。那种不甘心的,又无法接受的痛苦明白无误地挂在他的脸上。他真想把她掐
死。
她却叹了一声,坐到床上,盯着他。突然说:“刘宾,你一直都没认出我是谁
吗?”
“你是谁?”他像一根木头,张大了嘴巴。
“咱们是小学同学啊,我是李一蔓。你第三次登门时我就认出了你。”她不笑
了,一点不笑地看着他。
“同学?”他瞪大了眼睛,极力地搜索着小时候的情景,是想是否有个叫李一
蔓的?时间实在是过于遥远了,他的脑子里一片茫然,他傻呆呆地望着她。骤然陷
在这个变化中。
“我快要死了,真的。”她说。
“你得了绝症?”他惊讶地道,现在他只能这样以为,像他父亲。
“绝症?不,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房子也不再是我的,什么都不是我的。
我不需要装修,我只想和你聊聊,只想……”她向他跨了一步,像是求他一样,
“我们做个情人好吗?”她的脸红得像块布。
时间骤然地停止了,什么都停止了。他僵死般地立在她的面前。他反应不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股冰凉的感觉根植了他的全身。死静里,他听到一只小虫撞
到窗上,嗡嗡地来回。
她的眼睛却像汪着的两眼清水池,深深地望着他。
他无限迷惑地道:“你从开始就没打算装修吗,你并没有这个打算,是吗?”
他想理出一个头绪。
“我还要什么装修!”她喃喃地说。
“那你是干吗?”他瞪着她。
“什么干吗,你跑来,让我认了出来,和我聊聊不好吗。你是个好人,上小学
时,你还是语文课代表,还帮我造过句,你一点也想不起来吗?我只想和你聊聊天,
我只想要一个人说说话。”她说。她一下子放开了原本的情绪,再不说什么装修。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汹涌地流了一脸,她哭了起来。这使她在瞬间变成了另一个女
人。所有的伤心、孤独、悔恨都端给了他,她痛不欲生,像是泡在自己的雨季里。
她说着她的男人怎样背叛了她,又怎样有了别的女人。
他在她的哭声里一脸惊惧。
她的痛苦使她全身都在抽动。像一片秋日里被霜打了的黄叶,抖抖索索:“我
什么都完了,朋友,亲人……”她简直是在喊。
他开始听懂了,并从一片混乱里知道了她的处境。现在她只是等着她的丈夫回
来和她离婚。她在两年前辞掉了自己的工作,家人因为她跟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
的二婚男人和她吵翻。朋友们则因为她住进如此的大房而疏远了她。
现在,眼下,她的身边只有他这个推销房屋装饰的、一个连她也记不起来的小
学同学。
他直直不动,像被钉死了一样。他渐渐地看了出来,这是一个神经受了重大打
击的女人,一旦爆发,就会失常,甚至发疯。这是一个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处在疯
癫状态中的女人。她根本不要什么装修,她什么也不要。她只为了能在情感上平静
下来。
他是她这些日子里唯一的来客,一个临时的安慰,一个找上门来的同学。最少
她是这样认为。她在崩溃之前,像抓稻草一样,胡乱地抓住了他。她还想发展下去
——情人。她简直是疯了。
那个二十九万元的数字完全从他心里消失了,他的希望破灭了。
妈的!他一分钱也没有拿到。他突然有一种被她耍弄了的愤怒。可她是他的小
学同学。她是从这层关系上放他进来的,是因为小学。那时并没有什么装修,那时
也没有这样的洋房,那时他们彼此没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