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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五辑)-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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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费医疗再说。我早就预感到自个身子会垮掉,早晚垮掉,会被医院狠宰一刀,但
最好挨宰的是学校……果然天从人愿,眼看就毕业了,我的肾病也发作了。

    祝福一位姑娘

    虽然我本人没有什么胃口,但是必须承认,从后面看过去,我前面的那位姑娘
似乎秀色可餐。她有很好的头发、腰肢和臀部,我的眼光在她身上恣意游荡,长时
间停留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那里一无所有,就像大道一样空旷。我离她很近,能嗅
到她的香水味儿,是一种不熟悉的水果香,好过医院走廊里的福尔马林味和其它异
味。我把鼻子又凑前几公分,可能是太近了,我呼出的温暖的二氧化碳烫到了她的
头发,她忽然左右甩了甩头,一头长发“刷”的一声扑面而来。“哎呀!”我惊呼
一声。排在队伍前面的几个人都扭转头来看,她也回头看。我忙说:没事没事,我
吊嗓子呢。等大多数探询的眼光挪向别处以后,姑娘的眼光还呆着不走,“你真的
没事?不是我把你怎么着了吧?”我小声说,“没事没事,就是你甩头发吓我一跳,
差点把这个洒了。”我指的是左手端着的小瓶。化验室门前的走廊上,所有人都端
着这样的小瓶,他们大都表情严肃,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端着的不是自己的排泄物,
而是关系到未来前途和毕生幸福的杨枝玉露。姑娘的左手中也有个瓶子,她端庄的
表情被我这句话彻底破坏了,她忍住笑,说:谁让你凑得那么近呢?


    如果对我和姑娘所处的环境作淡化处理,把我们两个搁置在前景渲染一番,上
述场面无疑具有一种亲昵而淫邪的色情意味,设想我们是在一个封闭狭窄的电梯里,
设想我们是在一部日本AV影片中,设想我们是在一位新女性作家的笔下……接下来
就该是大众喜闻乐见的爱情戏,确切地说,是做爱戏,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爱情越
来越具有禅意——不可说、只能做。幸好这不是真的,我们两个来做尿检的人接下
来能做的事,仅仅是交谈。说来也怪,我独自一人在洗手间采集尿样,还觉得浑身
不自在,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手捧尿样,面对着一个漂亮姑娘,居然可以心平
气和,并且准备侃侃而谈,我自信满满,就好像我手里拿的是一束鲜花,或者一杯
奶茶。姑娘的举止也十分从容大方,我注意到,她捏住瓶子的手优雅地做出莲花指
的姿势。

    “我凑得这么近,是不想有人加我的塞。现在得肾病的人太多了,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这么长的队伍——你说为什么现在得肾病的人这么多!?”

    “谁告诉你这儿排队的都有肾病来着?”

    “没病谁爱在这儿排队?又不是看罗大佑。”

    “我就不是来看病的,我是在体检。要是体检合格的话,我就要到这家医院工
作了。”

    “你是医学院的?”

    “是啊。你呢?”

    “我在师大,咱们是邻居,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你说话太无聊了,一点新意都没有。”

    说到“新意”,我忽然想问她一个问题,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正犹豫要不要问
她,排在我后面的男人突然捅了捅我的肩胛骨,说:快该你了!我向前看了看,马
上就轮到医学院的姑娘,然后就是我,我朝她努努嘴说:该你了!

    几分钟之后我从化验室里出来,姑娘还没有走。

    “你怎么还没走?”我问她。

    “刚才你说你是师大的?你们学校今早死了个人,你知道吗?”

    “谁呀?死哪儿了?”

    “不知道叫什么,就死在医院里。”

    “是大夫喝高了给宰的吧?”

    “别瞎说,是自杀,刚死没几个小时,尸体还没送太平间呢。”

    “你怎么知道的?”

    “这儿的实习大夫是我师姐……算了,不跟你说了。”说完,姑娘转身要走。

    我说:“等等,你留个电话成吗?也许我以后会有什么问题请教你。”她停下
来想了一会儿,说:“告诉你手机号吧。”说着从手提包里掏出个便条本,撕下一
张问:“你有笔吗?”我说没有。她歪了歪头,毫不犹豫地又从包里拿出一支口红,
熟练地旋开盖子,在纸上流利地写下十一个数字,然后把纸递给我。我接过来说:
“谢谢你,并且给你深深的祝福。”她没有再搭理我,很快走远了,连同我的祝福。

    最好的刺激

    我刚走到一楼服务台,就听见两个人在询问服务员:“请问这儿死了个人,阿
姨您知道吧?”那两个人,一个是胖子,另一个不胖也不瘦,戴副眼镜。两个人都
急火火的,胖子的额头上更是汗珠密布。

    阿姨头也不抬,“这儿死的人多了。”

    “是师大的学生。”

    “师大的学生多了……死人也有个名儿,叫啥?得啥病死的?”

    “不知道,真不知道,我们是辅导员叫来帮忙的,他也没说清楚。就是今天上
午死的,好像是自杀。”

    “自杀?不会是那个跳楼的吧?”阿姨忽然来了兴趣,伸手拿起电话,说:
“我给你问问……喂?十一楼吗?你们那儿跳楼的是师大的学生吗?……”

    阿姨挂上电话,目光中立刻充满艳羡之情:“没错,就是你们要找的,住十一
楼。你们算来着了,还没收尸呢!快去!再耽搁就得上太平间看了。”

    胖子和眼镜拔腿就跑,我也跟着他们跑,“电梯在右边。”我指点说。

    我们三个跑到电梯口,电梯还没有下来。我说:“咱们学校死人了?”他们两
个相互看看,胖子问:“你也师大的?”

    “我是数学系的,你们呢?”

    “新闻系,死的是我们系的,也不知道是谁。”

    眼镜说:“我们是给抓差抓来的,说是可能用得着我们。妈的!死人哪会用得
着我们?”

    “你们是学生干部吧?”

    “你骂谁呢你!”眼镜愤愤不平,“我们是给抓来的,据说死的是我们同学。”

    胖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学生干部,他不是。”

    我是因为百无聊赖才跟他们跑回电梯的,因为要找刺激,又跟他们一起来到十
一楼。在这里,我找到了真正的刺激。

    “严伟就是从这里起跑的!”小护士用尖利而兴奋的语调向我们描述她亲眼目
睹的情景,她为自己能够身临其境而深感自豪:“我当时刚从洗手间刷好牙出来,
看见他就从服务台这儿起跑,就这样飞一样地跑,二十多米呀,一晃就过去了……
根本没有人反应过来,就算有也根本拦不住!”她一面说着,一面在原地模仿严伟
奔跑的动作,丰满的乳房在白大褂下随着双臂的摆动左摇右晃,样子非常性感。我
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过去,走到走廊的尽头,正对面的玻璃墙破了一个大洞,洞
口形状古怪,一点也不规则,没有什么人形。

    也就是说,严伟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服务台那里开始助跑,在走廊尽头一跃而
起,撞破了加厚的玻璃墙,就这么飞了出去。二十多米的助跑距离,加厚的玻璃墙,
无法回避的众人的眼光,所有这一切足以证明一件事——严伟死志已决。我不禁由
衷敬佩起这位校友的勇气,不管是什么原因,他能够选择如此壮怀激烈的死法,已
经让我受到了严重的刺激,我们的生活是如此需要刺激,而最好的刺激就是:别人
的死亡,自己的性。我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打定主意要继续观望下去。

    我把头从玻璃墙洞里探出去,向下看,看见下面有个蜷曲的人形,旁边黑压压
的有许多人。

    “下面有警察,还有你们学校的老师。”小护士说,“你们应该去看看,是在
二楼阳台上。”

    我们一走上阳台,就有一个中年男子向我们迎面走来。我听见胖子赶忙招呼
“赵老师好。”赵老师的脸色明显不好,说话声有些发颤:“快!严伟是你师兄,
这里只有你见过他,那边公安局的人正等人认尸,你过去看看!”

    胖子答应得不够果断,他有点慌张地左右张望,向我们投以求助的目光,但我
们果断地把目光投向别处,所以他只能一步步地挪向尸体。阳台上穿警察制服的、
穿白大褂的、穿保安服的人们都看着胖子,胖子在看尸体。

    胖子走回来时脸色苍白,嘴唇紧张得发抖,一个劲地用手抹额头的汗。

    “是严伟吗?”

    “不,不知道。”胖子定了定神,接下来说,“脸没了,全没了,鼻子、眼都
找不着,根本没法认……”

    赵老师这时候插嘴说:“严伟不是挺瘦的吗?这个尸体看上去怎么白白胖胖的?”

    “可能是摔变了形。”眼镜说。

    赵老师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远远地观望着,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看
不到死者的脸,是医院的人故意这样摆放的,我只能看到死者的衣着和头发。死者
穿着蓬松的竖条纹病号服,一头自来卷发,在正午的阳光下随风飘动,看起来生机
盎然,不像是消失了生命……我好像闻到一种不熟悉的水果香,仿佛那个姑娘就躲
在我背后。

    一位大夫解释说:“他是头部着地,面部正好摔在栏杆上,很难辨认……看来
只有等亲属来了。”

    另一位大夫让我们和公安局的同志们先到会议室休息,他说:“不知道死者家
属的意见,我们只能先让尸体在这里呆着。”

    赵老师插话说:“最好先弄块布盖上。”

    与讨论无关

    我们大家在会议室纷纷落座。医院方面的负责人首先发言:“大家都已经看到,
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我们现在只能去正确对待。目前死者家属还联系不上,但公
安局方面、学校方面的人都已经到了,趁这个机会,下面请严伟的主治医师向大家
汇报一下事情的始末。”

    “事情是这样的……”一位三十来岁的英俊男子清清嗓子,用浑厚的男中音说
道:“严伟是昨天晚上才住进我们医院的,此前他在对面长城医院检查过,从那边
的检查结果来看,已经是肝癌晚期。但我们院还没有确诊,本来定在今天上午检查
的。昨天晚上大概九点钟,严伟请我给他打镇定剂,他说他已经连续七天七夜痛苦
得无法入睡,他说再这样下去就活不成了。可见,病人在当时的求生欲望还是很强
烈的。我给他打针以后,他睡着了。早上七点我去查房时,严伟的气色很好。他说
他昨晚休息了一段时间,我检查了他的脉搏、血压,一切正常,跟健康人没有两样,
他的精神状态也良好,还跟我谈到了这个夏天的天气。八点半我带他到七楼作检查,
下到七楼,他忽然说他的裤带松了,这样走路很难受,要求回去换一条。我对他说,
不用换,反正待会儿就要脱掉。但他坚持要换,说老是用一只手拎着裤子看起来不
雅。我也就没再说什么,他就上楼去换裤子,结果就……后面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你说还没有确诊是肝癌?”

    “是啊,从片子来看,确实像是癌细胞扩散,但也不排除是肿瘤的可能,需要
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诊。再说就算是肝癌,也不是一定没有办法医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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