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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别问这些事,你不懂。”徐义德心中平静一些,在盘算自己的违法行为,小的数目根本记不清了,大的主要几笔就不得了,要是清算出来,别说一个沪江,两个也不够赔偿啊。也深深叹了一口气,等了一会,说,“你们要徐义德呢?
还是要洋房汽车?”
她们三个人都不言语,默默地愣着。大太太料想朱瑞芳和林宛芝一定是要洋房汽车,她们和徐义德好,还不是为了这些。她和徐义德是结发夫妻,当年徐义德没有现在这样发达,她和他就很好了,即使沪江纱厂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在乎。朱瑞芳和林宛芝嫌贫爱富,一定要离开徐义德,她无论如何也不离开。想想自己快五十了,娘家也没有人,离开了也没地方去。她们两人要离开,正好,显得她和徐义德的爱情始终如一的,她要和徐义德共患难、同生死,一方面也好收收徐义德的心。但是她不马上表示意见,要看看她们,特别是要看看林宛芝那骚货。
林宛芝打定了主意:不离开徐义德,她要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徐义德过这一关。她首先想到冯永祥。过去听徐义德说他是工商联的委员,工商界的红人,又和政府的首长有往来,凭现在她和冯永祥的交情,只要她说一声,难道他这个忙还不帮吗?不过,这个“忙”只能暗中“帮”,现在不好提出来,将来也不能说出来。她生怕自己的心思被大太太和二太太发觉,不再想下去。她旋即想起这几年来她手里有不少积蓄,即使沪江出了事,没有汽车洋房,光是徐义德一个人,找个公寓房子,下半辈子的生活一点不愁。
半晌,大家还是不啧声。徐守仁不假思索地对爸爸说:
“我要你,我也要汽车洋房,我都要。”
“傻孩子,”徐义德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好像要把所有的焦虑和苦恼都要吸到自己的肚子里似的,说,“要了爸爸,就没有汽车洋房;要汽车洋房,就没有爸爸了。”
“我都要,我都要,爸爸。”徐守仁的眼睛有点润湿,模模糊糊地看见林宛芝用手绢在擦眼角。
大太太见她们两个人不吭气,仔细一想,她自己不先说,她们不会说的,也不好说的。她听了徐义德刚才那两句话,有点心酸,安慰地说道:
“义德,我只要你,别的,我啥也不要。讨饭,我也和你讨一辈子。”
林宛芝鼻子一酸,她实在忍不住了,眼角那里的眼泪流下来了。她拭去眼泪,揩了鼻子,生怕给人看见,她侧过身子去,望着壁炉上的嘉宝的照片发呆。大太太讲完了话就注意朱瑞芳和林宛芝的态度,看见林宛芝哭咽咽的,就借题发挥了:
“男人还没出事,就哭了,真不吉利。肚里有啥心思,说出来好了,要洋房汽车也不要紧。有些人就是为了洋房汽车才爱人的,我早就晓得。”
“现在,你还说这样的话,忍心吗?”林宛芝心噗咚噗咚地跳,有点激动,但是她努力忍受看。她不能再不说话了。她望了朱瑞芳一眼,好像说:对不起,我要先讲了。她说,“我要你,义德,我不要洋房汽车。要是真的出事,我还是要你,没有洋房,没有汽车,没有厂,我养活你。我会踏缝纫机,我踏缝纫机养活你。我要是有三心二意,我一定不得好死。”
大太太听林宛芝这一番话,感到有点失望,看上去这骚货要死缠着徐义德不放哩,说得多好听,踏缝纫机养活义德,真不要脸!
朱瑞芳没言语,不愉快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纠缠在她的心头上。从无锡传来不幸的消息:朱暮堂判了死刑,伏法了。朱筱堂想到上海来一趟,她和徐义德商量,他坚决反对。没有办法,她只好托人告诉朱筱堂,现在正碰上“五反”,过一阵子再说。从徐义德刚才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来沪江前途是很黯淡的。徐守仁呢,虽说是徐义德的心头肉,又是独生子,但不给她争气,不断闹事,在街坊邻居的舆论中的声名很不好,书既没读好,办厂的能力更谈不上,前途很渺茫。她一时忽然感到自己无依无靠了,忧郁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听林宛芝说完,便向林宛芝轻蔑地撇一撇嘴,冷笑了一声,说:
“我是不会说漂亮话的,我也不是说漂亮话的人。我要义德,保住人要紧。古人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哪能,一定要保住人。只要保住人,别的我啥也不要。”她想徐义德的家私,当然是徐守仁的,别说什么洋房汽车,徐义德名下的一切财产,将来都是徐守仁的。她不把大太太放在心里,因为不是她的对手。上了年纪的人,说不定啥辰光眼一闭脚一伸,就全完了。最讨厌的是林宛芝,长的年青漂亮,从来又不生病,今天还表示要养活义德哩,鬼才相信。义德没出事,就和冯永祥那家伙眉来眼去,这样水性杨花的人,不变心才怪哩!她多少知道一点她和冯永祥来来往往的事情,有意不点破,也不声张,让他们混下去,等到把柄抓到手里,林宛芝就别想再在徐公馆里住了。
“啥人讲漂亮话?不要出口伤人!”林宛芝忍不住质问朱瑞芳。
“自己没说,何必多心?”朱瑞芳坐在徐义德旁边,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那你说啥人?”林宛芝追问她。
“屋子里也不是你一个人……”
朱瑞芳没有说下去,林宛芝从梳妆台镜子里看到她的手暗暗碰了一下大太太的左胳臂。林宛芝轻蔑地睨视她一眼说:
“有话自己说好了,不用搬兵。屋子里不是我一个,可是也没有第三个呀!”
大太太开口了: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两个欺负我一个,我不怕。你们不信,拿缝纫机来,我踏给你们看。”
朱瑞芳根本不理她这一套,冷言冷语地说:
“别人的事,我不晓得,我也管不着。义德,不管哪能,我不会变心的,我和守仁永远跟着你!”
林宛芝唰的一下脸红了,她一肚子气真想吐个痛痛快快,可是一时又急切得说不出话来。她总感到在大太太和二太太面前抬不起头来。她的眼光盯着徐义德,好像质问他:你是哑巴吗?让她们欺负我,为啥不开口呢?
“有话好好商量。现在是啥辰光?你们这样,家庭不和,叫我哪能放心的下?”
徐义德这么一说,朱瑞芳不好再刺林宛芝,她装出一副可怜相,说:
“只要人家不给我脸色看,我总是让别人的。你放心好了,义德,为了你,我啥都可以牺牲。”
“义德说得对,”大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家不和受人欺,这不是有意和义德为难?……”
徐义德察觉林宛芝的眼光又望着他了,知道她肚里有话,他连忙打断大太太的话:“大家少说一句,好不好?”
大家真的不说话了。许久,也没一个人吭声。徐守仁急了,问:“爸爸,为啥不说话呀?”
徐义德对三个老婆的态度都很满意。他怕把事情说得太严重,反而会使她们遇到事情不知道哪能应付。见她们三个人都不言语了,给儿子一催,他靠到沙发上去,嘴里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轻松地打破了沉默:
“你们有这样的打算,很好,很好。沪江要出事,这是肯定的。不过,还要看我们的布置。事在人为,就是这个意思。可能事体不大,即使出了大事体,”他望着香烟上三个“5”字凝思,马上联想到香港新厂、瑞士银行的存款、徐义信……想起留了这个退步真是诸葛孔明的妙计,必要的辰光往香港一溜,走进新厂,徐义德又是徐总经理了。不怕你共产党有天大的本领,对香港的徐总经理又有啥办法?他嘴角上露出了笑纹,暗暗得意地说:“也不至于到那样狼狈的地步,太太,不会和你一道讨饭的。”
他转过脸去对林宛芝说:
“也不需要你踏缝纫机来养活我。倒是瑞芳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我徐义德在,别说你们三四个人,就是三四千人我也养的活。开爿厂,哪里不需要三四千人。”
徐守仁从床上跳了下来,跑到父亲面前,天真地说:
“那么,没有事体了,爸爸。”
她们听徐义德这么说,也宽了心,抬起头来,眼光都集中在徐义德脸上。徐义德看见沙发旁边那个白铜制的一个年青的侍者,头上戴着白帽子,身上穿着大红制服,下面是笔挺的白裤子,两只手捧着一个圆圆的烟灰缸向着徐义德。徐义德把烟灰向烟灰缸里掸掉,想了想,说:
“也不是那么简单,这次运动政府很有经验,工作也很深入细致,听说到大厂去检查的‘五反’工作队都是大干部带着,不像小干部容易马虎过去。他们啥地方都要检查,连资方的家庭也要派人去调查。厂里的事,有我去布置,也可能不出大事。家里吗,我完全靠你们了。”
朱瑞芳懂得徐义德的意思,她接上去说:
“你是讲,要是家里应付的好,就不会出大事不是?”
徐义德点点头。
“那不要紧,家里的事交给我们好了。”朱瑞芳拍一拍自己的胸脯,很有把握地说,“让他们派人来调查好了,一问三不知,看他们有啥办法!”
“是呀,”大太太说,“我们就说我们啥也不晓得。他们来一百个人也不怕。”
林宛芝心里稍为平静了一点,说:
“我也是这个主意。”
朱瑞芳指着守仁说:
“政府派人来,你不准瞎讲!”
“我真的啥也不晓得,”徐守仁退回去,靠着床边坐着,说,“我说啥?”
“只要大家讲话一致,应付起来就容易了。当然,还要做点准备,……”
大太太不懂地瞧着徐义德:
“哪能准备?”
“值钱的东西不能留在家里,最好都藏到亲戚朋友家里去。万一沪江纱厂出了事,公家要我私人赔偿,可能会来抄家的。”
徐义德讲话没有留心手上的香烟已经快完了,烧烫了他的肥嫩的食指和中指,他生气地把烟蒂往那个年青侍者双手捧着的烟灰缸里一扔。
大太太立刻想到自己那一盒的珠宝玉器和金首饰;她准备交给吴兰珍保存起来,学校里比较安全;但又想到吴兰珍不能整天带着珍宝盒子上课,放在宿舍里也不保险,不如礼拜天叫吴兰珍送到苏州藏起来,倒是个办法。朱瑞芳考虑自己的四十根金条和许多衣料往啥地方搁;林宛芝忧虑的是银行存款折子和三克拉的大钻石戒子不知道藏在哪一个姊妹家里安全,还有她最心爱的那二三十双各种不同料子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的高跟、半高跟的皮鞋最麻烦,找不到适当的地方摆,谁肯给你藏高跟皮鞋呢?每一个人的脑海里一时都想了很多收藏物事的地方,但旋即都推翻了,每一个地方似乎都不安全,好像人民政府干部的眼睛没有一个地方看不到的。谁都拿不定主意。还是朱瑞芳果断,她说:
“我想好了,藏到我弟弟家里去。”
徐义德直摇头:
“朱延年吗?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藏到他那里去,还有点希望;藏到他那里去,算是丢到水里去了。就是福佑不出事——我看这次福佑一定要出事的,你说,朱延年见钱眼开花,他会让你拿回来?”
“那么,另外找一家好了。”
“这年头,亲戚朋友谁也信不过。”徐义德感慨系之地说。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