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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要有兴趣,没有兴趣,做不成事。比方我学工程吧,别人在学校里读书见了数目字头就痛,我一见数目字就有兴趣。越是难做的数学题目,我越有兴趣。经过几天几夜思索,一道数学题算出来了,那乐趣,简直妙不可以酱油。”
徐义德从北面墙角那里脱围出来,见马慕韩和韩工程师谈的眉飞色舞,他慢慢走过来,轻松地问道:
“你们谈啥,谈的这么高兴?”
韩工程师告诉徐总经理谈福佑药房募股贷款的事。徐义德马上发现马慕韩面前的那本福佑药房总结书和计划书。他想不到朱延年把林宛芝三十大寿的盛会变成福佑药房募股贷款的场所了。福佑药房复业向他借的三百万现款,别说利息,到现在连本钱的影子也没有看见过。朱延年当林宛芝过生日这天在徐家募股贷款,显然是想借徐义德的招牌捞一票的。他防备朱延年当着客人向他募股,那才是叫他为难哩。他感到情势于自己不利,内心虽然对朱延年愤愤不满,当着客人的面又不好发作,便装出对这些事毫无兴趣的神情,说:
“你们谈吧,我到书房里去看看信老他们去。”
徐义德的脚仿佛擦了油,一滑,就溜过朱延年他们的面前,到书房里去了。
朱延年并不指望从姐夫身上能得到啥。他没有理睬就离开,在朱延年看来,毫不奇怪。朱延年一心一意在马慕韩身上打算盘。马慕韩纵然一再暗示拒绝,他也不死这条心。不过,现在明白今天当面解决这个问题显然不可能了,他给自己留了下一步,说:
“慕韩兄,这本总结书和计划书送给你了,入股多少倒没有关系,福佑药房能得到各位的赞助——就是精神上的赞助也罢,我朱延年总是衷心感激的。今天不可能详细谈,明天再领教,你先收下吧。”
“好的。”马慕韩不好意思不把那份总结书和计划书收到西装口袋里去,说,“我一定拜读拜读。我想,我从这里面一定可以学到不少经验。”
“那倒不见得,主要是希望你指教。”朱延年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份,分送给柳惠光和韩云程,对他们两个人说,“也请你们两位指教指教。”
他们两个人谦虚地点点头,同声地说:
“一定拜读。”
马慕韩怕朱延年再纠缠下去,他站了起来,指着书房说:
“那里面谈的很热闹,我去听听……”
马慕韩一走,朱延年失去了主要的对象。马慕韩这方面既然没有谈出什么大结果,他把希望寄托在书房里面那些大老板身上。他也站了起来,附和地说:
“好,一道去听听。”
朱延年跟随马慕韩走去。韩云程和柳惠光不太熟,也没话好谈,他们两个人旋即也站了起来。
书房里是另外一个天地。徐义德这个书房很大,几乎等于外边的东客厅。书房里的摆设多而凌乱:贴壁炉上首是三个玻璃书橱,里面装了一部《四部丛刊》和一部《万有文库》。这些书买来以后,就被主人冷落在一边,到现在还没有翻过一本。徐守仁对这些书也没有兴趣。书橱上面放了一个康熙年间出品的白底篮花的大磁盘,用一个红木矮架子架起。大磁盘的两边放着两个一尺多高的织锦缎子边的玻璃盒子,嵌在蔚蓝色素绸里的是一块汉玉做的如来佛和唐朝的铜佛像。壁炉上面的伸出部分放了一排小古玩,放在近窗的下沿左边的角落上的是一个宋朝的大磁花瓶,色调著目,但很朴素,线条柔和,却极明晰。面对壁炉的墙上挂了吴昌硕的四个条幅,画的是紫藤和葡萄啥的。书房当中挂着唐代的《纨扇仕女图》。画面上表现了古代宫闱生活的逸乐有闲,栩栩如生地描写出宫女们倦绣无聊的情态。她们被幽闭在宫闱里,戴了花冠,穿着美丽的服装,可是陪伴着她们的只是七弦琴和寂寞的梧桐树。这幅复制的画,买来以后,重新裱过做成条幅,他平时不挂在书房里的,今天因为是林宛芝三十大庆,他特地把它从楼上移下来,表示徐家的豪富和高雅。这些陈设显得庸俗,极不协调,好像个古董铺。
书房里这些古玩和字画,据专家们研究,几乎全是赝品,唯一值得考虑的是吴昌硕的四个条幅。但徐义德有徐义德的哲学:玩古董和字画,就是假的也要当做真的,只要自己喜欢就行。上海古董店的老板们深知徐总经理有这个癖好,经常送点货色上门。徐义德买古董有他的一个章程:不管真假,贵的一概不要。古董商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徐一万。上海解放头一二年,每件古董超过一万块钱,他就考虑要买不要买了。今年稍为好一点,暗中增加到五万块了,但有了历史的传统,仍然保留徐一万这个绰号。
今天来宾当中的工商界的巨头们都坐在这间书房里,新参加进去的是冯永祥。冯永祥刚才叫大太太和朱瑞芳盯着,他不得不离开林宛芝。离开了以后,像是丢掉了什么东西,丧魂失魄地毫无目的地东张张西望望。他在东客厅里走过去,又走回来,百无聊赖。一会看见朱瑞芳跟进来,他吓了一跳,以为是要来和他吵架。幸好看到她站在徐义德背后,半晌又坐下去,而徐义德旁边坐着的就是江菊霞。他知道朱瑞芳并不是对他。他放慢了脚步,停留在东客厅里,幸灾乐祸地在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徐义德路过朱延年那边溜走。冯永祥觉得东客厅里没有他落脚的地方,就慢慢向书房里踱去。一走到书房门口,冯永祥就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躲在角落里,把自己隐藏在徐义德的背后。徐义德比他矮半个头,他弯曲着腿,从徐义德的肩头望过去,房间里坐满了人,所以徐义德只好站在门口了。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坐在里面沙发上的梅佐贤的身上。梅佐贤皱着眉头,忧虑地说:
“徐总经理说的对,我最近也感觉到了苗头不对。我们在厂里办事的人,大事体当然不清楚,上面的情形也不知道,就从我们小角落来看。和平常就两样。不说别的,就讲税务分局驻在我们厂里的驻厂员方宇同志吧,最近连影子也看不见了,好像税不要了似的。我们打电话到税务分局去,那边要么是没人接,要么是问你是哪一个——问的可仔细,像审问犯人似的。我就说,我是沪江纱厂的副厂长,找他有要紧的事体谈。那边总回答没有空没有空。为啥没有空呢?一点风声也不漏,再问,他们就把电话挂上。再说我们厂里的党支部书记余静同志和工会副主席赵得宝同志吧,他们也忙得很,常常出去开会。开啥会,到啥地方开会,谁也不吭气。开完会回来,神色很紧张,见了我们就远远离开,仿佛我们身上有啥龌龊物事会弄脏他们衣服似的,正面碰到也不大讲话。正如徐总经理估计一样,我也认为不是一个好兆头。”
徐总经理对坐在书桌边的潘信诚说:
“信老,你们厂里的情形怎么样?”
“我不大清楚,想来大体和‘沪江’差不多吧。”潘信诚稳重地把他厂里的详细情况避而不谈,因为他不完全了解今天来客当中的情况,如果走漏出去,传到政府首长的耳朵里,那是不利的。他说完了以后,看看四周的人,都是工商界的朋友,稍为放心一些。
“你的熟人多,接触的面广,总比我们要多晓得一些,”徐义德不放过潘信诚,他又追问一句,“信老,最近可曾听到新情况吗?”
“这方面的情况,我没有阿永熟悉,他到处走动,是我们工商界的消息灵通人士。啥消息总是他先晓得。有些我们不晓得的事体,他也晓得。得把他找来。阿永在啥地方?”
冯永祥听到潘信诚在问他,他把腿更弯曲下去,完全躲在徐义德的身后了。徐义德一点也没有发觉,他说:
‘刚才在东客厅里看见过他,现在,可能还在那边。”
梅佐贤从里面沙发上站了起来,对徐义德说:
“总经理,你这边坐,我请永祥兄来。”
梅佐贤走过来,徐义德移动脚步,冯永祥见自己躲藏不住了,他跨上一步,站在徐义德的左前方,伸出手来挡住梅佐贤的去路,笑嘻嘻地说:
“不必去请,我冯永祥自己来了!”
宋其文说:
“阿永躲在啥地方的?我们怎么没有看见?真奇怪。”“不奇怪,”冯永祥走上一步,站在大伙当中说,“我刚才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晓得信老有事要找我,我就来了。”
“我晓得,……”徐义德发觉冯永祥刚才从他身背后走出来的。
冯永祥生怕他的西洋镜被徐义德拆穿,连忙暗示徐义德:
“德公晓得就不必说了。”
马慕韩和朱延年走了进来。在他们身后出现的是柳惠光和韩云程。坐位不够,大家谦让,反而多出空位没人坐了。梅佐贤从东客厅里端进来三把红漆皮的椅子,大家才陆续坐下来。朱延年没有地方坐,他靠在马慕韩旁边,在沙发扶手上坐下。他不死那条募股的心,紧紧靠着马慕韩。梅佐贤端了张红漆皮椅子坐在门口。冯永祥的坐位紧对着壁炉。他装出没有听见刚才大家谈话的神情说:
“信老,你找我,有啥吩咐吗?”
“你再掐指算算看。”
“心血不来潮,掐指算不出。”
“可见得你还不够灵。”马慕韩说。
“要灵,还是让我们的德公算算,他是铁算盘。”冯永祥和徐义德开玩笑。
徐义德对潘信诚说:
“不要算啦,你说说就行了,信老。”
潘信诚把刚才大家所谈的内容扼要说了一下,旋即问冯永祥:
“你说,究竟是啥事体啊?”
“啥事体?”冯永祥觉得这个问题提的很奇怪,他反问潘信诚,“信老,陈毅市长在二届三次各界人民代表会议讲的话,你记得吗?”
“没有多久的事,哪能会不记得哩。”
潘信诚想起史步云在这次人代会上代表棉纺业提出了上次谈的年终奖金那些问题,政府交给有关部门解决。
“陈毅市长在第二届三次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上说,”冯永祥讲到这儿,整个书房里的客人都把面孔对着冯永祥,聚精会神地静听。书房里静悄悄地,可以听见外面客厅里乱哄哄的人声,和从楼上飘扬下来的美国爵士音乐。徐守仁正在楼上,紧靠着电唱机,一个人手舞足蹈地欣赏世纪末的美国爵士音乐。冯永祥俨然成为谈话的中心人物,他一本正经地小声地说,仿佛在保守机密似的。坐在远一点的人,像徐义德,他就听不大清楚。徐义德要求冯永祥讲高一点,大家都赞成。因为书房里的客人大多数都不是市的人民代表,没有听到陈市长的报告,显出特别关注的神情。冯永祥打扫了一下嗓子,说,“好,我讲高一点儿。”
梅佐贤从门口那边走过来,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冯永祥面前,巴结地说:
“冯先生,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再说。”
冯永祥受人奉承惯了,他并不在意梅佐贤的殷勤和恭维,点点头,算是表示他的谢意。他并没有喝,向大家说:“陈市长说:为了贯彻执行毛主席‘增加生产,厉行节约,以支持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号召,我们必须大力地展开爱国增产节约运动,同时发动严惩贪污与反对浪费的运动,并以这两个运动为本市当前一切工作的中心环节。各机关必须厉行精简节约,调整机构,紧缩编制,精简人员,清理物资,提高工作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