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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英入党了,你晓得啵?”
“她写信告诉我了,听说还当了劳动模范。”
“是呀,当了劳动模范以后,还到杭州西湖白相了一趟,开了眼界,见了大世面哩。现在又当了厂里工会的副主席,成了红人啦,厂里大大小小的事体,哪一桩也离不开她。”
“这丫头在上海滩上得发啦!”
“乡下也要搞社会主义改造吗?”
“当然要搞,党在过渡时期总路线,早两年就学过了哩。总路线好比明灯,照到哪里哪里亮。如今乡下事体和城里一样,城里人晓得的事,我们乡下也知道哩。城里人要搞社会主义改造,我们乡下也搞,贫下中农对社会主义的积极性高得很,像是黄浦江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一直往上涨,我们互助组的组员,绝大多数都想入社,搞社会主义改造,不搞小农经济,不搞资本主义经济。”
“原来我也闹不清爽啥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阿英回来常给我谈起,说资本主义不好,资本家压迫劳动人民,剥削劳动人民,社会主义好,不压迫劳动人民,不剥削劳动人民,劳动生产出来的物事,大家用,吃得饱,穿得暖,有个啥社会主义国家,劳动人民还住洋房坐汽车哩!”
“那是斯大林领导的苏联,我在乡下也听我们党支部书记谈起过,那边共产党和劳动人民掌了印把子,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资本主义没有前途,快死亡哪!过去,我们在梅村镇一年忙到头,打下粮食都进了朱半天的仓库不算,还硬说我欠朱家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就是种一辈子庄稼也还不清呀!你说,天下有这个理吗?”
“我听阿英谈起过,朱老虎这个喝人血的禽兽,简直是无法无天!”
“我们受够了资本主义的气。”
“阿英、学海在沪江纱厂,给徐义德这个资本家剥削的不轻啊,这回搞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了,有国营经济和公方管着,徐义德再也不能想做啥就做啥啦。”
“阿英这孩子,当上工会副主席,地位不低呀。沪江公私合营了,看上去,今后她也能当一部分家啦。”
两个人谈话的声音,像是小河潺潺的水声,汩汩地萦绕在汤阿英的耳际,她闭上眼睛想睡,但是潺潺的水声向她耳朵里灌来,吸去了她的注意。那声音低微而又细碎,一句一句刺激她的耳膜。她想起来,又怕打断别人谈话。不清楚奶奶在和谁谈话。对方讲话的声音虽低,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听上去,口音好生熟稔。她一时竟想不起一清早漕阳新村有谁来看望奶奶。她凝神听他们谈下去。
“对啦!这一阵子,阿英在厂里日日夜夜忙个不停!”奶奶的声音,“工会的事,要她管;车间的事,要她管;她还要在车间做生活。你说她忙不忙?”
“这许多事体都要她管,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呀!”
“她办事有条理,工作有能力,态度很公正,公家的事,私人的事,大家都乐意找她。”奶奶高兴地说,“让她管那些大事去,家里这些小事,我就多照顾点。”
“不,家里的事,还是要她帮助你做,阿英这孩子小时在家里,倒也肯劳动,现在当了党员,又是工会副主席,就不管家务事吗?我们梅村镇的党员,下地做活,回家烧饭,啥事体都做,有事,你尽管叫她做,她不做,我来跟她说,她敢不做!”
“这是爹的声音,爹怎么到上海来了呢?”汤阿英喃喃地问自己,她不相信,爹要真的来,为啥不叫她呢?她再仔细一听,可不是爹吗?她霍地坐了起来,披着一件深蓝色的毛线衣,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好,趿着就走到卧房门口,果然爹和奶奶坐在后面那一间屋子里,面对面小声谈话哩。她叫了一声爹,就扑过去,按住爹的结实的宽肩膀,亲热地问道:
“啥辰光来的?”
“到了有一歇工夫了,见你睡觉,就没叫你,让你多休息休息,我和巧珠奶奶在聊天哩!”
“唔!聊天。”巧珠奶奶见汤阿英走到后面那间屋子。她关心地问:
“啥辰光醒的!为啥不多睡一歇?”
“刚刚醒。”
“我和你爹闲聊天,没有吵醒你吧?”
“没有。”
“哦,”巧珠奶奶对汤富海说,“她睡得可沉哩。”
“她从小就是这样,睡着了,雷打也不醒。”
“我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昨天厂里失火,你忙到半夜回来,应该多睡一会。”
“够了。爹,到前面来坐吧,那边光线亮点。”汤阿英回到前面屋子,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有点刺跟。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让爹坐下,问:“吃了早饭没有?”
“早吃了,巧珠奶奶给我买的糯米团子吃,里面夹了油条,又撒了糖,可香哩。还喝了一大碗豆浆,肚子吃得鼓鼓的,一天不吃饭也顶得住。”
“乡下好吗?这一阵厂里工作忙,没顾上到无锡看你。”
“我晓得你在厂里忙,不像我们做庄稼活的,你们是按钟点的,到时上班下班,少一个人不行。你当了工会副主席,下了班,一定还有事,少不了开个把会。”
汤阿英奇怪的眼光落在爹的黧黑的脸庞上,望着他额头上深沟也似的皱纹发愣;爹怎么知道厂里这些事呢?一定是巧珠奶奶刚才对他说的。她说:
“工会刚改选,车间的工作还没有办移交,今天开始脱产来管工会工作,就不会像过去那么忙了。”汤阿英说,“听说,这一阵乡下很忙哩,你在村里也闲不下吧?”
“可不是么,我这个互助组组长比别人还要忙哩。”
“互助组?”汤阿英一听这名字,心头就愣住了,急切地问,“怎么,你还在互助组?”
“互助组是我发起的,我又是组长,难道你要我退出吗?”
汤富海没想到女儿怎么不赞成他在互助组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村里没有办农业生产合作社吗?”
“谁说的?今年有五十七个互助组办了合作社,最近又有二三十个组打报告给镇党委,要求办社,像是一窝蜂似的,你也要求,他也要求,很多人要求办社入社,村里可闹猛哩!”
“你那个组呢?”
“也有要入的,也有不要入的。”
“你呢?”
汤阿英一步一步追问,汤富海不假思索地说:
“我么,当然要入。”
“入了没有呢?”
“还没有。”
“为啥还不入?”
“打算和你商量哩。”他望着汤阿英,没有说下去。汤阿英以为汤富海有啥顾虑,不愿加入合作社,便想从大道理方面和他谈谈。她问:
“村里学过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吗?”
“总路线是国家大事体,全国都要学,梅村镇怎么会不学?
我们早两年就学过了。”
“中央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村里也学过吗?”“这是庄稼人的大事体嘛,怎么没有学?村里念过好几遍,还讨论很多次哩。”
“那你为啥还没有入社呢!”
“哎,谈起来,话长啦。”汤富海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梅村镇最近的斗争。“镇上进行了总路线的宣传教育,人们的社会主义觉悟空前提高了,社会主义的劳动热情也空前高涨起来了,好比钱塘江八月的潮水一样。他们提出共同的要求:走合作社的道路,办合作社。他们说:我们贫下中农,家里穷,不办合作社,没有出头日。共产党毛主席指出社会主义的道路,贫下中农有奔头了。有的人一天到镇党委会和镇人民政府好几趟,要求办社,要求入社。有的互助组自动联合起来,要求办社。农业合作社的浪潮在梅村镇一天天高涨起来,镇上的贫下中农整天欢欢喜喜,高高兴兴。……”
“赶快办社,满足广大贫下中农的希望,这是一桩大喜事啊!”汤阿英说。
“事体没那么简单,有人欢喜,有人不高兴……”“社会主义是好事体,”巧珠奶奶说,“还有谁不高兴的?”
“朱筱堂,”汤富海见巧珠奶奶惊诧地望着他,发觉她不知道谁是朱筱堂,旋即解释道,“就是朱半天的独生儿子,他娘也不高兴。地主婆和她儿子表面也安分守己,暗地里在破坏农业合作化运动。”
“我听阿英说,他们不是管制劳动了吗?他们还敢破坏?”
“朱筱堂是管制劳动,白天到地里做活,晚上回家,就活动开了。他的狗腿子苏沛霖,听他的使唤,在镇里煽阴风,点鬼火,散布谣言,到处破坏。苏沛霖对人说,穷泥腿子一无耕牛,二无农具,三无本钱,凑在一起,想办合作社,要能办好,人们就要用头走路了。土地劳动力怎么分红?耕牛农具怎么做价?也没有一个章程,底摸不透,不能随便加入。污蔑合作社是个烂泥塘,谁要钻进去,出不来,后悔就来不及了。富农跟在地主后面瞎嚷嚷,有些中农也动摇了。”“别听地主富农那些鬼话,贫下中农先把社办起来再说。”
汤阿英斩钉截铁地说。
“中农有耕牛农具,他们能和贫下中农一起办社,力量就大了,不能把中农搁在一边不管。”
“这个我晓得,”汤阿英对爹说,“合作社办起来,中农看到农业合作化的好处,他们就不会搞资本主义单干了。中农会看风使舵,哪边对他有利,他就会跟上来的。”
“镇党委就办了几个典型合作社,社会主义的好处也开始看出来了,有些中农就是不跟上来,又不能强迫他,对这些人真不好办。”
“那就让他多看看,贫下中农自己先把合作社办起来。他看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又见大家都办社入社了,自然就会跟上来了。”
“这当然好,”汤富海不反对女儿的意见,但他又提了困难,说:“可是贫下中农也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贫下中农,今年春上在地里施了很多肥,稻子长势喜人,说活了一辈子还没看见这么好的稻子,要是入了社,究竟能分到手多少粮食,啥人也不晓得。他们说,今年不入社了,让别人先走一步,他们看看,等明年再说。他们就贪图地里那点稻子,左思右想,下不了决心入社,你看,急人不急人?”
“这样的人多不多?”
“只是极少数人。”
“那你先动员参加互助组的人办起社来,极少数人要等一等,就等一等,最后一定会要求入的。”
“谈到互助组的事,正要和你商量哩!”
“我们阿英说,你是互助组的组长,互助组的事,你当家做主。你说啥,组员还不跟你走吗?”巧珠奶奶认为互助组的事好办。
“现在办事要讲民主,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我这个组长,入社的事,要听组员的意见哩。”
“你是组长,首先要拿个主意,你打算不打算入社呢?”汤阿英直接把问题摊在爹的面前。
“我没问题。当年闹土改,我带头;搞互助组,我也带头,还当了个组长;现在要合作化,走社会主义的道路,这还用问,当然我也带头。”
“为啥现在还没有入社呢?”汤阿英不解地问。
“这桩事体,说起来,话又长啦。镇党委号召办社,我就积极响应,坚决执行,这是一条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我当然愿意走。我是组长,不能个人入社,把互助组撂下不管。我就把镇党委和人民政府的号召提到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