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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玲把她拉到俱乐部去,那里面的人全走光了。她们坐在一张小圆桌子前面,两人面对面,张小玲低声告诉她要写的内容。她凝神谛听,那些问题从来没有想过,以为打个报告,提出要求就行了,原来还要写那么多内容啊!她听的心里焦急,皱起眉头,望着张小玲:
“照你这么说,我得好好想一想哩。我从来没有认真整理过我的思想啊。”
“你说的对,要认真想想,理出个头绪来,看看自己的过去,提出今后的打算,报告给党组织,才好讨论你的问题哩。”
“今天写不成了?”
“等你想好了,上你家去写。”
“不。”
“不要我帮忙吗?”
“不要上我家写,还是到厂里来写吧。”
汤阿英离开张小玲便一心一意在想那些问题。幸好厂里进行了民主改革运动,使她对过去的事体有了认识,但也只是朱半天家里受苦受难的那几桩,现在要把过去的事体原原本本告诉组织,还要分析思想,这可难啦。她回到家里,一个人坐在窗前的桌子旁边,望着窗外一排柳树,透过柳条看到蓝色的天空上一片一片云彩,默默地在想那些问题。她的思想,如同天上的云彩,疏疏落落地布满天空,飘飘荡荡,慢慢聚拢,连成一片,一阵风又把云彩吹散,随风而去,叫人捉摸不定。散去的云彩,过了一忽,又慢慢聚拢,连结在一起了。张学海以为她丢了啥物事,巧珠奶奶认为她大概还在生气。她在厂里诉苦的事,给余静说清楚了,巧珠奶奶肚里的气早消了,也许媳妇还记在心里。巧珠奶奶怕引起她的心事,有意带巧珠上小学操场上去白相。她一个人在屋子里静静地坐着,往事像潮水一般的涌到心头。
第二天一下班,连饭也顾不上吃,她就拉着张小玲到俱乐部去了,还是坐在近窗的那张小圆桌面前,把心里的事一一向张小玲诉说。张小玲边听边记,等她说完了,又问了一些问题。过了两天,张小玲整理好了,念给她听了一遍,她签了字,便送给余静了。细纱间党小组和党支部都研究了她的入党申请。决定今天开党支部大会讨论她的入党问题。她今天上午心情不定,盼望下午三点钟这个时刻早点到来,时不时看表,手表上的短针好像给她开玩笑,总不肯马上走到“三”字上头,像蜗牛似的慢慢蠕动。还不到三点,她便到党支部办公室去,走到门口,心跳的慌,不晓得能不能加入,也不清楚该谈些啥,这时却又希望长针走慢一点,好比自己再仔细想想。长针哪里肯听她的话,一个劲往前走。她走进党支部办公室,屋子里的人不多,余静正在写啥东西,叫她先坐下等一歇。她坐在靠门口的一张办公桌子旁边,表面显得安详,可是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扑咚扑咚的。
她看到有人轻快地走了进来,脚上穿着一双浅圆口的黑斜纹布的鞋子,深蓝布裤子,上身穿了一件绿格子布夹袄,身上披了一件灰布棉大衣,头上戴着蓝边的白布帽子,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肩膀,惊奇地问道:
“我还到车间去找你,原来你比我到的还早。”
“你来的也早,还不到钟点哩。”她对张小玲说。
“我是你的介绍人,哪能迟到!”
“多谢你的帮助。”
“这是我的义务,谈不到感谢。”
“没有你的帮助,今天我也不会来参加会了。”
“主要还是靠你自己……”
郭彩娣像一阵风似的,唿的一声走了进来,接着高声自言自语:
“我还以为早着哩,原来你们比我还早。”
“三点还差十分,你也不迟。”张小玲看了看表说。
“比你们晚来了一步。”
“也不是赛跑,早到迟到没啥关系,只要准时到就行了。”坐在里面的管秀芬看了郭彩娣一眼,说,“别争,算你第一好啦。”
“啥人争的?看你嘴这么厉害,我要是个男的,可不敢讨你做老婆。”
“我也不敢嫁你这个男人,讲话没轻没重,冒里冒失的。”
“你不嫁我,谢谢一家门。天下哪个男人也不敢娶你。”
“嫁不了人更好,乐得一个人享清福。”
“别说空话了。”余静听管秀芬和郭彩娣的斗嘴,忍不住放下手里的钢笔,抬起头来,对她们两个人说,”一个不能娶,一个不会嫁,瞎嚷嚷,尽叫我们听风凉话。不管,你不要对象了吗?真要一个人享清福?”
“唔。”管秀芬抿着嘴苦笑。
郭彩娣见管秀芬右边一根修长的黑乌乌的辫子挂在胸前,有意问她:
“是不是要削发当尼姑?”
管秀芬两只手在玩弄辫子梢,向郭彩娣撇了撇嘴,生气地说:
“当不当尼姑,管你啥事体?狗捉耗子——多管闲事!”“只要别人答应,当然用不着我管……”郭彩娣说到这里,见谭招弟从门外轻轻走了进来,就没说下去。
管秀芬了解郭彩娣讲的“别人”指的是陶阿毛,本想报复郭彩娣两句,因为见到谭招弟,脸红红的没有开口。
谭招弟在门外听里面讲的很热闹,特地悄悄走进来,听听是不是讲她。她一进来,大家都闭上嘴了。她想退出去。她了解郭彩娣和管秀芬她们一条心,拿她当外人看。她后悔不该来参加这个会,自己不是党员,不一定参加党支部大会,犯不着受管秀芬这些人的奚落。余静诚心诚意要她来,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走进来了,马上退出去也不大好,便闷声不响坐在汤阿英斜对面的墙角落那里。
汤阿英歪过头去,小声问张小玲:
“招弟也加入了吗?”
“没有。”
“怎么也来参加?”
“今天党支部大会主要讨论你入党问题,请了少数群众列席,听听党外的意见。管秀芬不是党员,她不是也在吗?”
“你不说,我还以为她们都参加了哩。”
余静见人到齐了,宣布开会。她要汤阿英先报告自己的历史和申请入党的原因。汤阿英站了起来,看见满屋子都是人,大家就着两行写字台前面的木板凳上坐下,余静坐在她自己那张写字台前面的椅子上。正中墙上挂的那幅毛主席半身画像下面,新挂上一面红艳艳的斧头镰刀的党旗,显得十分庄严。
屋子里静静的,窗外飘着鹅毛似的雪花,无声地落下。车间机器的轰鸣给北风不断吹送过来。汤阿英把披在身上的那件灰棉大衣脱下,放在身后板凳上,露出紫红布黑碎花的对襟棉袄,下面穿了一条藏青色的夹裤;鸭蛋型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机灵的眼睛向会场扫了一下,露出兴奋的光芒,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老练地叙述她出生的家庭,在梅村镇的贫困生活,在朱半天毒手下的悲惨遭遇,母女俩夜奔上海的经过,进沪江纱厂前后的情况,伟大的五反运动使她看清了资本家的丑恶面目,民主改革让她认识了工人阶级身受的剥削和压迫,从工厂的历史和中国革命她看到工人阶级和党的伟大力量……她越说声音越高,讲得有声有色,一句紧接着一句:
“我逃出朱半天的虎口,进了沪江,又掉进徐义德的的狼窝,一样拿我们当牛当马,照样吸我们的血汗。这些剥削阶级,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一个好东西。在‘五反’和‘民改’运动中,听了姐妹们吃的那些苦头,真叫人愤恨。我本来以为只是我们汤家吃朱半天一家的苦头,原来劳动人民都吃了许多苦哩。幸亏解放了,朱半天逮捕法办了,徐义德也要遵守共同纲领规规矩矩办厂,不能再压迫我们了,劳动人民真的翻了身啦。中国劳动人民翻了身,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劳动人民没有翻身哩!余静同志说得好:站在家门口,要看到天安门!站在天安门,要看到整个世界!革命胜利了,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有许许多多革命事业要我们去做哩!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党,只有毛主席领导的共产党才有无穷的力量。我要跟毛主席闹革命,就向余静同志提出,要求加入我们的党!”
介绍人张小玲接着补充了一些汤阿英的历史情况和她思想的发展,认为她阶级觉悟不断提高,立场坚定,听党的话,响应党的每一次号召,根据党的路线政策办事,在厂里一贯劳动态度好,工作积极认真,群众关系也好,在厂里威信很高。最后,她说:
“根据阿英各方面的表现,她具备了入党条件,建议支部大会通过她为候补党员。”
秦妈妈站了起来,两只手扶着面前的写字台子,眼睛望着大家,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看阿英长大的。她刚才讲的都是事实,有些事我还在场哩。阿英是个好人,待人没有坏心眼,从来不占人家便宜,就是吃了亏,也是往肚子里咽,这是个缺点。党是领导斗争,闹革命的,吃了亏,受人欺负,该斗的就要斗,不斗争就不能胜利。阿英入了党,就不是一般的群众了,不只是自己闹革命,还得领导群众一道闹革命,需要加强斗争性。这方面,阿英进了沪江厂有了很大的进步,特别是在五反运动中,她和徐义德斗争的很有力量;在‘民改’中,控诉旧社会,对大家的启发很大;回到家里,受了巧珠奶奶的气,一时想不通,余静同志帮她一把,问题解决了。党要她在全厂大会上诉苦,她也勇敢地接下了这个任务,第二回阿英控诉的更有力量,影响更大。我非常高兴。听说她要求入党,我兴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自动要求做她的介绍人,赞成她加入我们的党。”
汤阿英听了秦妈妈这一番话,恍然想起和娘到上海那一天起的许许多多的事体。秦妈妈那样关心她帮助她,不只是因为是同乡是近邻,也不只是年纪大的人爱护她这个受迫害的年青人,其中还有闹革命的意思哩,过去漫长的道路是秦妈妈领她走过来的。秦妈妈是她再生的母亲,不,比母亲还亲哩,是她走上革命道路的带路人,是革命同志。秦妈妈说的,过去也讲过,今天听的特别亲切感动。她感激地望着秦妈妈,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接受秦妈妈的意见。
秦妈妈发言后,会场上沉寂了一会。余静说明今天党支部大会邀请非党同志列席的意义,欢迎非党同志发言,积极提出意见和批评。谭招弟坐在墙角落的板凳上,听汤阿英和张小玲发言,觉得当个党员真不容易。听到秦妈妈讲的那些话,又觉得汤阿英当个党员还有点勉强。她比汤阿英会斗,斗争就是闹革命,有些人为啥对她不满意呢?她得意地望了郭彩娣一眼,好像在问:你们听见秦妈妈说的话吗?她真想把闷在肚里的话倒出来,但这不是车间小组会,也不是工会开会,是党支部大会,自己是被请来的,哪能随便讲话?她生平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别叫管秀芬抓住话柄,要笑一辈子哩。她摆出一副长马脸,嘟着嘴,闷闷地坐着。听到余静说欢迎非党同志发言,她忍不住了,开口了:
“我是党外人,本来么,不该多嘴多舌的。承余静同志看的起,欢迎我们发言,我就发一个言。我觉得秦妈妈讲的再对也没有了。阿英为人真好,没人不称赞她的。只是有一点,我有意见,她劝我别那么好斗,何必争得面红耳赤的?我受不了别人的气,肚里也存不下一句半句的话,我也是人,同样长着一只鼻子两只眼睛,也不少一根眉毛,为啥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