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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去吧,”汤阿英焦急余大妈的病情,听巧珠奶奶的口气,好像很严重。她怕去迟了出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太不幸了。她用着祈求的声音说:“快去吧,去迟了,怕不好……”
“阿英说的对,迟了怕不好,余大妈的病不轻哩,你做女儿的怎么能不去,你自己有病,哪一次不是余大妈亲自照顾,问寒问暖,送汤送水,日日夜夜守在床边,一步也不离。现在余大妈有病,你不去,不怕人说你吗?”谭招弟说。
余静陷在沉思里,没有言语。
“你想啥呢?不放心我们吗?”汤阿英问余静。
余静沉着地摇摇手,坚定不移的眼光对她们望了望,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过了一会,说:
“我为啥不放心呢?你们都是热心工作的好同志,没有你们,啥事体也办不好;有了你们,啥事体都可以办好。”
“你为啥还不走呢?”汤阿英焦急地问。
“余静同志。”徐小妹亲热地叫了一声,接着说:“快去吧。”
汤阿英摆出像是一座大山也能掮起的神情,说:
“病号都交给我们,医务室收不下,待会区里来电话,该往哪个医院送,我们负责。”
“事体不是这样简单,”余静本想把她早一会考虑和安排告诉她们,因为人多口杂,许多事体还没有弄清楚,也不好随便谈,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看样子,今天晚上病人一定还会增加,车间里的生产还没有安排,等梅佐贤和韩云程他们来,我还要和他们商量哩。”
“这倒是的。”谭招弟给余静一说,觉得工作确是很多,是很复杂。
“生产交给酸辣汤好了,他是厂长,能不负责吗?”汤阿英说,“病人我们负责。”
余静想把这次突然病倒这许多人的复杂斗争引起他们注意,但怕消息走漏出去,就没啧声。梅佐贤到现在还没有来,他的态度怎么样,一时摸不清;老赵又病倒了,工人这方面没有一个头不行。她这个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开。想起病倒那么多的工人,越发觉得不能离开。她坚决地说:
“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里。”
“你为啥不能走?”汤阿英感到奇怪。
“我回去,只能照顾一个病人;我在厂里,可以照顾这里所有的病人。我是党员,又是支部书记。我有责任,不能走开。”
“你回去一下不行吗?”汤阿英的眼睛红润了,她想到余大妈躺在床上呼唤的痛楚情形,哀求地说:“你快去快回,我们先在这里代替你一下,好不好?”
“不行。”余静果断地说。
“万一余大妈……”汤阿英的声音有点呜咽了,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余静的眼睛也红了,眼睛里汪着泪水,透过泪水,她仿佛看到母亲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呼天唤地,哎哟哎哟地痛苦呻吟;又好像看到巧珠奶奶坐在母亲身边,一面安慰母亲,一面等待她回去。同时在她眼前出现了另一番情景,隔壁医务室躺着一个个病人,两眼深深地陷下去,昏昏沉沉的,连叫痛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而在车间里,更多的人在准备上工,就要开车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像是对汤阿英她们解释,又像是希望母亲和巧珠奶奶原谅:
“厂里这么多的病人,我哪能走开,我无论如何要留下……”
汤阿英看余静态度很坚决,认为余静留在厂里也对,便不再劝她,自告奋勇地说:
“那么,我把余大妈接到厂里医务室来看,好不好?”
她在征求余静的意见。余静心里像是一把乱麻,一个又一个问题在她心头涌起,更大的问题要她在这短促的时间里处理。她没有回答汤阿英的话。汤阿英背后忽然有人开腔了:
“早就应该去了,还问啥?”
汤阿英回头看一看:是钟珮文。他在隔壁医务室安置好粗纱间的五个病人,悄悄走了回来,见她们在争论,就站在一旁,没有做声。他钦佩余静果断地留下,也赞赏汤阿英的办法,便从汤阿英背后走了出来,严肃地说:
“阿英,快去把余大妈接来。”
汤阿英匆匆走了。钟珮文对余静说:
“你还没吃晚饭哩,你去吃点,这里的事交给我。”“我不饿,——也吃不下去。”余静见汤阿英去接母亲,心里稍微得到一点宽慰。她要他坐下来,商量今天夜班生产的事。
“梅厂长为啥还不来,厂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有责任呀!”钟珮文愤愤不平地说。
“是的,是的,我也有责任……”
从外边走进来的是梅佐贤。“五反”以后,梅佐贤脸上的笑容增多了,不管见了谁,他都笑嘻嘻地点头打招呼,显得特别亲热。走起路来,也不像过去昂首阔步了,总是曲着背,头微微低着,露出非常恭顺的样子。每逢到工会和党支部办公室里,他的背曲得更厉害,头也更低。他刚才接了余静的电话,就把厂里的事情报告给徐义德。徐义德知道这个消息,不但不关心,反而十分高兴;“五反”受的那口气,始终没地方出,现在工人一个个病倒,暗中给他出了一口闷气。他觉得大太太经常烧香拜佛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冥冥之中大概确实有神灵支配人世间的祸福。虽然工人生病会影响生产,但比起出了这口气来说,微不足道了。他要梅佐贤晚点来,一则可以冷眼旁观,二则可以推卸责任。梅佐贤一进门就听见钟珮文责备他,他一点也不生气,对每一个人点点头,然后恭恭敬敬地对余静说:
“真不幸,厂里怎么出了这样的事体!”他皱着眉头,做出非常焦虑的神情,说,“接到电话以后,我就报告了总经理。总经理本想马上到厂里来慰问病人,因为事先有约会,一时分不开身,叫我代表他向全厂病人问候……”
余静已经看惯了梅佐贤的表演功夫,从他的虚情假意里洞察出他内心丑恶的活动。如果真的关心,为啥现在才来呢?她也知道徐义德一门心思只想赚钞票,不管工人死活,事先有约会,分明是骗人的鬼话。她忍住心中的不满,没有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只是说,“不要客气了,想和你商量一桩事体!”
梅佐贤马上想到她要提病人,便抢先关怀地问:
“病人都找医生看了吗?要不要我再找医生来?”“都看了,”谭招弟不满地插上来说,“要是等你来找医生,那病人早死了!”
梅佐贤一怔,现出一副狼狈的样子。他眼睛一转动,慢慢回击道:
“我是一片好心,谭招弟,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你为啥现在才来?工人的性命不值钱,死活你也不管,要不是余静同志亲自料理,不出事才怪哩!”
谭招弟这几句话的份量很重,梅佐贤不能随便受下去,竭力分辩道:
“你别误会,有话好好说。我接到电话,告诉总经理一声,就来了。因为司机出去了,等司机,晚来了一会,也不是有意的。”他刚才在车上关照过司机,万一他们去问也不怕。
谭招弟用鼻子“哼”了一声。余静不当面点破他,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事的时刻,说:
“还是先谈今天夜班的事吧……”
“好的,好的,余静同志说的对,这是大事。”他低声地问,“你看怎么样好呢?”
“我想照样开车……”
“行吗?停一班也不要紧。病人重要……”他虚伪地说了两句便不说下去,看余静的脸色。
“停一班,耽误生产。我看,能开几部车就开几部车,身体好的工人可以放长木棍,先把今天夜班凑合过去,看明天病人的情况再说……”
“你想的真周到,我完全同意,完全同意,嗨嗨。”他看谭招弟气呼呼地站在一边,形势有点不妙,马上又说,“你在这里照顾病人,我来布置今天夜班生产去……”
“也好。”余静把生产问题交出去,她好抽出时间安排别的事。
梅佐贤见余静答应,他连忙向他们拱拱手:
“偏劳各位,偏劳各位!”
他转身一晃便迅速溜出办公室。谭招弟走过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对门外“呸”了一声,回过头来,对余静说:
“我看见他那副油头滑脑的腔调就生气……”
”生气有啥用呢?”余静说,“他是资方代理人,我们要用他,要教育他,要改造他,还得防备他,别上他的当!”
“教育他,那是白费心血。一见他笑,我就要呕出来,恨不能对他脸上吐两口唾沫……”
谭招弟的话没说完,区里的电话来了。区里已经和附近的长宁医院联系好,救护车和医生马上就来,有多少病人都可以送去。余静刚放下电话,就听见清脆的当当的救护车的铃声从外边一路响进来了。她把钟珮文留在办公室里,有事体好处理,自己带着谭招弟和徐小妹她们去接救护车。她们走出门,后面钟珮文追了上来,急着问:“你忘了,余静同志,今天晚上还有个会哩?”
余静给他猛一问,一时倒真的想不起来了,她诧异地问:
“啥会?”
“不是要动员党团员参加民主改革吗?”
“哦——”她想起来了,说,“你看,这些病人,怎么开呢?你快点通知一下,改一天开。”
救护车停在运动场旁边,随车来的刘医生和护士跟着余静一同进了医务室,听了厂里医生报告病人的病情,决定把病情比较严重的先送医院,继续抢救,好腾出床位来,预备接收新病人。头一趟先送赵得宝和郭彩娣。赵得宝和郭彩娣已经在医务室做了灌肠,也吃了药,还是昏迷不醒,水也不想喝,叫也叫不应。余静低下头去,望着赵得宝两只眼睁着,可是没有一点儿光彩,好像也不会转动,木愣愣地盯着一个方向,似乎不知道有人在招呼他。余静轻轻叫他,他没有反应;稍微提高一点嗓子叫他,他也不理睬。余静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她走到郭彩娣面前,早一会儿还是那么活蹦活跳的爽爽快快的人,现在也和赵得宝一样不言不语了,任你叫多少遍也不答应。余静暗暗用手帕拭去了泪水,悄悄走到医生面前,低声问刘医生要不要紧。刘医生很冷静地想了想,说:
“可能是中毒,要查出来就好办了。”
他这句话启发了余静。她像是开门找不到钥匙,急得满头满脸的汗,忽然找到了钥匙。她的脸上闪上了笑纹:
“那今天吃的饭菜和他们灌肠排泄出来的东西,要不要带去化验化验?”
“当然要带去化验,我已经通知他们了。”
余静送走了救护车,便到车间里去了解生产情形和工人的健康状况。她在钢丝车间,忽然听到有人叫道:
“可找到你了。余大妈来了,你快去看看她!”
“在啥地方?”余静回头一看是汤阿英,边走边问。
“在医务室里,——我和她坐三轮来的……”
余静走进医务室,看见母亲躺在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注视着母亲苍白的面孔。汤阿英对她摇摇手,小声说:
“睡着了。”
医生走了进来。余静问她母亲的病情。他说她最近一直肠胃发炎,消化不良,又受一些寒凉,可能吃了点不太干净的东西,所以上吐下泻,给她服了药,让她好好睡一觉,再看看。她便带了汤阿英到车间走了一转,然后一同回到办公室,一走进门,把她们俩吓了一跳;钟珮文直苗苗地